“周文奇!”
阿奇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面上一片呆滞。众师兄弟只当他是欢喜过头了,有入选的就过来祝贺,没入选的酸溜溜地道:“宏能兄真是天纵英才,从一年前的倒数居然入选,可喜可贺。”
周四郎却露出一脸深深的失望。站着他身边的那位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宏天兄不必失望,明年再战。”周四郎脸上挤出一个苦笑,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可以回家了”。
可还没等周四郎压住喜悦,就听楚东接着道:“文星,你虽然败给了文奇,但你夫人当日救过老夫一命,特许你入内舍旁听!”这件事众人皆知,倒没有什么好不平的。
周四郎一愣,脸色发白,他最后关头故意输给阿奇,这一番苦心都白费了吗?还要在山上待上一整年!?他觉得天旋地转!不由暗暗起了疑心,为什么?楚东一定要把自己留在山上?!
好在楚东跟没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般,接着道:“你们苦读一年,进步神速,老夫也深感欣慰。外舍弟子从今日起不必住在山上;凡是入选内舍的,都赠簪发银花一朵,今儿你们就带着,有家人在城里的,就好好聚聚。放假十日,十日之后,山上,山下,住处自选。”
众人都有云开见日的出狱感,无论入选与否,俱都觉得一年苦熬,学问大进。即便没有家人在城中的也都纷纷入城,闲散几日,有的探亲访友,有的寻花问柳。
周四郎只觉浑身的冷汗慢慢地收了起来,看来自己多心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英姐儿在家,听到任侠打听得来的消息,立刻便派了董天柱去接人。
自己在家却有些坐不住,衣裳都换了几套,把丫头们折腾得够呛,最后拾柳道:“奶奶身上这件大红的,我记得是拜师那日穿的,奶奶可还想再换一件?”
英姐儿这才红了脸:“你倒是好记性。既是如此便不用换了。我这头发,你瞧瞧,这个珍珠冠会不会太花俏了?”
拾柳差点儿翻个白眼:“奶奶不相信自己,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啊,保证让爷一眼就看呆了。”
好容易等到后半晌,日头将斜未斜的时分,总算听到门上来回报:“爷和奇少爷都进门了!”
英姐儿几步跨出门去,好在如今学走路已经功底深厚,便是脚步飞快,整个人也不显得仓促慌乱。刚走到二门边上,就见门外进来一个须发飘飘的瘦高男子。倒把她吓了一跳,那男子见着她也是目瞪口呆,两人就这样傻呆呆地对望着。
瘦高男子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高高瘦瘦,头发凌乱,胡须老长,英姐儿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再回头去看前面那个男子。那男子一双桃花眼里都是惊讶和激动……英姐儿抖着声音道:“是……四郎?”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也有不敢相认之感。才要开口,任侠拎着东西冒了出来:“奶奶可吓到了?我和镇书去接人,还以为接错了……这哪里是去念书,根本是去坐牢啊!”周四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们夫妻重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插什么嘴?”
不过短短一年,周四郎已经从形到神都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和幼稚。在山上的日子,黎明即起,三更而歇,事必躬亲,粗茶淡饭,那层事事讲究的娇气小少爷外壳已经完全褪去,长须飘飘,竟有些类似于周侍郎的成熟儒雅。
阿奇的变化也很大,他本来一向就头发凌乱,再配上乱七八糟的胡子,年龄看上去比章明还要大几岁的模样。
他们两人的体格都长开了一般,看上去完全是男人了,一年前一起来苏州的少年郎已经消失。
英姐儿打量他们,他们也打量着英姐儿。
阿奇看着英姐儿心里百般滋味,不过一年的功夫,英姐儿整个人都沉静起来,就是刚才迎到二门上来走得匆匆,阿奇看到的也是一个大家贵妇,而不是那个拉着他的手爬到山上看夕阳的砍柴丫头了。这样的英姐儿有些陌生,可是那容色艳光,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令人心旌摇曳。阿奇心里酸涩,低下头来:“我先跟镇书回去收拾一下。”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周四郎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英姐儿,挥了挥手:“任侠还有你们这些丫头们,赶紧去收拾东西,我陪奶奶慢慢走着,说说话儿。”
任侠赶紧一溜烟地跑了,拾柳见雪也都识相地避退开来。只有初春哭哭啼啼地迎了上去:“奴婢给爷见礼,爷可是受了大罪了。爷可要奴婢去找剃头匠来,替爷把这胡子剃了?”
周四郎从来没有一刻这么讨厌过一个人,这一个二个的,还让不让他跟英姐儿好好说几句话了?他脸一沉:“爷的事有奶奶操心,你哭哭啼啼地做什么?赶紧退下吧!”
英姐儿的目光在周四郎和初春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听见周四郎说话的语气,心里免不了丝丝泛甜又有些酸酸的:“爷这块唐僧肉,想分的人多着呢!”
周四郎听了这话,心里欢喜,这才像英姐儿啊!刚才她那副宝相庄严的模样,自己差点儿都不敢认!心里这样想,可面上却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道:“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回屋再说吧!”
说完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自己飞快地朝前走,英姐儿忙打发香草去前头带路,自己跟着后头不疾不徐地往看松轩去。
两人一进屋,周四郎就把门一关,下了门闩,立刻变成了英姐儿认识的那个周四郎:“这回总算是清静了!”说完纵身一扑,把英姐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好想你!”
英姐儿哭笑不得地被他搂在怀里,心里又暖又甜,抬头一看,发现周四郎竟然长高了不少。周四郎低头看着英姐儿,眼睛里都是笑意:“我这唐僧肉有你这孙悟空守着呢,谁也抢不走!”说完,便低头吻了下来。
英姐儿猝不及防,偏了头,羞红了脸:“这大白天的你要干嘛?”
周四郎索性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你说要干嘛?”说完抱着她就往床边走。
英姐儿连推带踹地嚷道:“周四郎,我的条件你还没答应呢!想糊弄过去,可没门儿!”
周四郎把她往床上一扔,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她,凑到她耳边低哑着声音道:“我在山上打定了两个主意,都跟你有关……你别动,好好听着,这一辈子,我就说这一遍……”
英姐儿安静下来,周四郎的嘴唇就蹭着她的耳垂,暖暖的气息像是要烧化了她。她听见周四郎说:“一件事,你所有的条件我都答应……我对你……什么条件都没有,你做你自己就好;还有一件事……我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跟到哪里,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英姐儿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滑出了眼眶……她的耳垂湿了,她不知道是周四郎的眼泪还是自己的眼泪。周四郎的唇从她的耳垂边慢慢地,轻轻地,像吻着花瓣上的露水一般,轻轻地啄吸着她的眼泪,慢慢地移到她的嘴唇上,停住了,渐渐地开始用力,好像要把英姐儿的魂儿都吸走一般,英姐儿不由自主地回应着,浑身都燥热起来……
脑子里没有金枪九式,也没有九九八十一式,只有单纯的对于另一半的渴望,紧紧地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品尝男人与女人之间最接近的距离和攀附,两颗心在巅峰之上交融……只羡鸳鸯不羡仙,最美好的就在人间。
第二日,英姐儿才正正经经地摆了两人的接风宴,周四郎和阿奇总算剃了胡须,看着清爽很多。
英姐儿听说周四郎输了的时候,不过一愣,随即却真心替阿奇高兴。她亲手满了一杯状元红,递给阿奇:“阿奇,祝你来日高中,做个状元郎!”
周四郎面带微笑地看着,甚至亲手给阿奇夹了一只大鸡翅,一个大鱼头:“祝你,鹏程万里,鱼跃龙门!”
阿奇有些夸张地哈哈大笑着,偷偷地将手里捏着那朵银花揣到了袖子里,接过英姐儿的酒一饮而尽,又豪放地在大鸡翅和大鱼头上各咬了一大口,看着周四郎,意有所指:“承让了。借贤伉俪吉言,日后必不负所望!”
阿奇没有等到十日之期就上了山,上山之前,他到银铺子把那朵银花打成了一把小银梳子,什么表记都没有嵌,装到一个简陋的红漆柳木首饰盒里,当着周四郎的面,大大方方地送给了英姐儿:“当年得你赠梳,今日还你一把!”
英姐儿明白这是阿奇在话别了。她心里内疚,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眼圈忍不住红了,却笑着伸手把那梳子插在了发髻上:“总不能你做了状元还叫你阿奇,我以后就叫你五哥吧!”周家老宅这一代兄弟大排行,阿奇行五。
阿奇面色从容,淡淡笑道:“嗯,那我叫你七弟妹。”周四郎行七。
周四郎每日早起一开城门就随着董天柱去书院读书,到了晚间便归家。他见英姐儿跟着宋先生看邸报,便也跟着学,英姐儿便求了宋先生把上课的时间挪到晚间,夫妻两个吃过晚饭,便都跟宋先生看邸报,谈议时局。
周四郎学了几日,便跟英姐儿说:“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几件事情之一,便是当初劝你拜宋先生为师!先生的见识,便是老爷只怕也要拜服三分!”从此更加沉稳下来,书院宋先生双管齐下,笔底文章渐渐厚重起来。
忽忽一年半过去,却传来了一个明明算是喜讯,却让英姐儿高兴不起来的消息。
南安王府郡主沐清年满十五,议亲定给了吴王做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