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
不同于长安城,扬州城潮润而多河湖,临水吃水,也不守朝夕闭市的规矩,天蒙蒙亮,昨夜残留的雾气尚未完全褪去,鱼市就已经热闹起来。来往的人端着木盆瓷瓮,趁着早起来买一尾鲜活的鱼尝鲜。
守摊多的是妙龄少女,渔家的女儿善水性、爱说话,五六岁时随着父母下水捕鱼,守在摊边做个逗乐的吉祥物,等到十四五岁就能独当一面,和顾客闲聊杀价。
阿丽就是其中一个。她家有两艘渔船,相应的设了两个摊,一边由她管着,另一边则是祖父。
她把鱼舀进推到面前的木盆里,收了钱,抬眼瞥见走近的人,忽然眼前一亮,快步从摊后绕了上去。
赶到人面前才觉不妥,阿丽的脸红得像是火烧云:“呀……您今天也来买鱼啊?要不要看看我家的?”
独孤明夷默了默,点头说好,自然而然地朝另一边老翁的摊上走。
老翁眯眯眼睛,认出是前几天都来的那个郎君:“还是鳜鱼?”
“鳜鱼可少了,春天才找得到,我家一个春天都捉不到多少。”阿丽跟上去,红着脸指指蓄水的船舱,“喏,就只有这几条,您看中哪个?”
独孤明夷微微点头致谢。阿丽脸上更红,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却听见郎君含笑说:“是。成婚三载,我夫人年年桃花开时都要吃鳜鱼。”
……成婚三载……夫人……
阿丽一阵眩晕。
老翁还逗他:“老汉瞧郎君一表人才,家里就夫人一个?不再挑几个陪着?”
“我身无长物,由我夫人养着,若还有这种心思,”独孤明夷从袖中摸出钱,神色自若,“岂不得让她赶出家门?”
他扶稳怀里的木盆,看看盆里鲜活的鳜鱼,跟着人流往城内走。
老翁一哂,眯着眼睛抽了口水烟,转头却见小孙女脸上红红,眼眶也红红,忍不住叹气:“收收神,别看了,赶这个大早走长路来买鱼,人家和夫人恩爱着呢。”
“谁看他了!”阿丽一抹眼睛,噔噔噔边跑边甩下一句,“我才不喜欢让夫人养着的男人呢!没用!”
老翁又轻轻一叹:“别人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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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明夷当然不知道他无意间扎穿了淳朴渔家少女的一颗少女心,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回了刚到扬州时就购置的宅子,把鱼倒进厨房的水缸里暂且养着,转头拿了剪子,打算去剪几枝出门时就看中的桃花。
到了门边,他停下脚步。
门外婆子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我道干什么去了呢,一大早的打扮起来出门,还以为有正经事,半天就去买了条鱼。”
“人家是长安城来的贵人,住金屋,用金碗,”应和她的声音天然带着笑,“出门打扮打扮怎么了?”
“就是,你别是眼馋吧!”
“我呸!”最先开口的那个恼羞成怒,狠狠啐了一口,“贵个屁,再贵能贵到哪里去?难不成姓独孤,住皇宫,和皇帝叫哥哥弟弟?”
“呸呸呸!敢提这个,你不要命了!”
一时没了话,只有几个婆子呸呸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那个带笑音的声音最先开口:“唉,不说姓什么,人家就是命好。一个大男人,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干,就打扮打扮,等着人回来,想想也为他家那个不值。”
“什么不值,我看元娘子乐意得很。城南当铺那个吴郎君不就是,包了个花魁,也不回家了,就在外边住着,那花魁不也每天什么事都不干,净等着床上伺候。”
“也对,有钱就是想干什么干什么……”
独孤明夷脸色微变。
他确实不事生产,只在家替如愿盘清账面,这三年如愿在外奔波,凭真本事建商会、开女学,硬生生在扬州城拓展开人脉势力。背后嚼舌根的人不知凡几,让附近的婆子背后说几句,独孤明夷也不恼,刚才站在那儿还想着该什么时候推门出去吓她一跳。
那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暗笑自己这几年真是过得太闲,染上了如愿那种蔫坏的性子,心情反倒大好。
但听见外边的人把如愿和包花魁作外室的人作比,久违的怒气涌上来,他一把推开门,看见的却是如愿的身影。
“干什么呢!帕子缝好了?包子蒸好了?稻草编好了?还是衣裳洗好了?”逆着光的女孩气势汹汹,眼风一扫就认出这些婆子做的是什么营生,一连串话像连珠炮一样出去,“我家今天可没订东西,聚在我家门口是想求个单子?”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半天没辙,硬着头皮上前,陪笑:“是、是。这不是快过了半个月了,过来看看元娘子缺些什么……”
“我缺清净。”如愿冷笑,“我没那个本事肚子里撑船,花钱找人背后嚼舌头!”
她吸了一口气平复,“都给我滚。”
几个婆子赶紧滚了。
如愿还在气头上,脑子不够转,没管门为什么开着,自顾自走进去,抬手想砸了腰上挂的玉佩,想想太贵,又小心翼翼地挂回去,只在嘴里发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全程站在边上看的独孤明夷反倒被她逗笑,上前关了门,在她背上轻抚:“不气不气,不和她计较。”
如愿一愣,本能地抬头,盯着独孤明夷的脸眨巴几下眼睛,脸忽然红起来:“你、你都听见……”
独孤明夷郑重点头。
“怎么这样!”如愿一把捂住脸,闷闷的声音从手掌后边传出来,“呜呜呜我刚才好凶的,我平常不这样的,我就是太生气了,我的形象没了……”
“不要紧。既是在我面前,何苦憋在心里?”独孤明夷握住如愿的手腕,坦诚以告,“我也很生气。我应当比你更早些听见她在说什么,听见她将你比作城南当铺包了花魁,因此家宅不宁的纨绔,我那时想……”
“……不提了。”他强压下那种骨子里汹涌的破坏欲,在如愿手背上轻轻挠了挠,“我买了鳜鱼。新鲜的,还养在水里。”
如愿霎时停了嘤嘤假哭,抬头时脸上光洁干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一半清蒸一半干烧,鱼骨煎了炖汤!”
独孤明夷又被逗得一笑,想敲敲这个喜欢作戏的脑壳,真抬起手又只在她额上轻轻一摸:“好。都依你。”
如愿跟着摸摸脑壳,嘿嘿地笑起来。
新鲜鳜鱼吃的是一口鲜嫩,如愿点的做法里只难在剔骨,独孤明夷在家蹲了三年,不说厨艺精湛,杀条鳜鱼还是绰绰有余,三两下就取了案板上的鳜鱼性命,开膛破肚去腮刮鳞,利落得能和八宝楼的大厨一战。
如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个人漂亮,做什么事都漂亮。当年玄都观里初遇,折一枝桃花相赠漂亮;后来诸事驳杂,见他持笔握剑漂亮。就算现在在厨房里和一尾鳜鱼搏斗,还是风姿不减。
她不由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眼光实在绝妙,这般美貌贤惠的郎君,就让她挑中拐回了家。
如愿越想越得意,在独孤明夷身上她一直缺乏自我管理能力,不过脑子,直接上前,从后边环住了他的腰。
独孤明夷哪儿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当她是一时冲动卖娇,叹了口气劝她松手:“鱼先前还活着,难免挣扎,溅我身上。我身上腥气。”
“哪儿有,我怎么觉得香得很。”如愿故意抬杠,环过他腰的手松了松,腾出一点空,在独孤明夷背上嗅来嗅去,闻到的都是渗进衣物里的浅淡熏香。她犹嫌不够,踮起脚,拨开搭在肩上的发丝,凑近那截白皙的颈部肌肤,夸张地深深吸气。
一口吸下去,相应的就有一口气呼出来,温热微潮,暧昧地抚过颈后,渗进衣领里。
怀里的身躯突然绷紧,如愿懵了懵,“怎么了?”
独孤明夷的呼吸乱了一瞬:“……还在厨房。”
如愿瞬间懂了。刚刚褪下去的那点红晕又烧起来,只不过刚才是气的,这会儿是羞的。但她仗着站在独孤明夷背后,欺负他看不到,顶着张红扑扑的脸,肆无忌惮地调戏他:“你想什么呢,我警告你,现在可是白天。”
她在他背上蹭了蹭,笑吟吟地抬头,果然看到独孤明夷的耳尖一点点红起来,从一星薄红成了通透的正红,像是她之前和人谈生意时,对方送来的红宝石。
“好啦好啦。放心吧,我不会去告你的。”如愿见好就收,瞟了眼关着的厨房门,踮脚凑到独孤明夷耳边,暗搓搓的,“我喜欢你嘛。你看我从来不遮遮掩掩的,人伦如此,我喜欢你当然就想要你呀,什么时候都想。”
独孤明夷差点一刀切进手背里。
他闭了闭眼,整只耳朵都红起来:“不要说这种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岁月啊,把1个连烧火都不会的可怜道长变成了厨艺专精小娇妻(此处应有如愿自豪叉腰(b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