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玄明面红耳赤地端了托盘回来,如愿已经从桌上下来,乖乖坐在石凳上,掏出帕子细细擦净双手,却不动手,只看着那一托盘的茶点:“你先挑吧。”
“我不吃。”玄明在对面坐下,侧头错开目光,“都是你的。”
“这么多吗?我会不好意思的。”如愿嘴上推拒,手上却诚实,拈了块早就看中的蟹壳黄,瞄了玄明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小心翼翼地咬进嘴里。
不愧是约等于皇家园林的故园,风景绝佳,厨子的手艺也绝佳,如愿一开始想着只意思意思尝一个,真尝到滋味又忍不住拿另一种,不知不觉就把环绕着茶盘的点心尝了个遍。
最后收尾的则是一满杯的花茶,如愿摸摸填得半饱的肚子,一双手藏在桌沿阴影下,不自觉地揪揉着腹部的布料:“唔……那个,你知道的吧,今年夏试的时间定了,就在六月十五。”
“历年科举的时间都由礼部商议而定,划在大致的范围内即可。”玄明面色恢复如常,只剩下耳根一点固执的烫红,“今年是有何不妥么?”
“没有啦,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倒宁可赶紧考完,免得我这几天提心吊胆,满脑子都是夏试。连着做了两天噩梦,梦里全是我在临场写应试文,要么是打翻了砚台,要么是怎么用力都写不出字。”如愿苦着脸抱怨完,眉眼又舒展开,舌尖极轻地舔过刚被花茶润湿的上颚。
她又瞄了玄明一眼,迅速低头,状似无意地暗示,“对了,夏试的地点在贡院。”
“我知道。与秋试春闱相同,历来如是。”
“贡院虽然在皇城内,但科举期间可以进去的。”如愿绞着袖口,“听说好像不是考生也能进皇城,和守门的卫士说一声就好,反正进门得先搜身,大概也混不进什么坏人。”
玄明点头:“确是如此。”
暗示完毕,如愿收声,稍作犹豫,扭捏着抬头看向对面的郎君,等着他主动开口。
然而玄明巍然不动,乍和她几乎要溢出星辰的眼瞳对上,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查看身上有无不妥,再抬头时颇有些显而易见的迷惘。
如愿用力眨眨眼睛。
玄明茫然地跟着眨了眨眼。
如愿:“……”
……不解风情的大笨蛋!
她在心里痛骂玄明不解风情,就凭这一手对暗示的屏蔽,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娶不到媳妇,如愿自顾自气得脸上涨红脚下乱蹬,倒是全然忘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愤从何而来,掩藏在其下的复杂心绪又究竟是什么。
藏在桌下的脚硬生生在草地上跺出一串浅浅的脚印,如愿破罐破摔:“我是想问你,既然我要去考试,还是那么大的试,要是你那天闲着没事做,愿意送送我吗!”
玄明却不立即作答,他温柔地注视着气鼓鼓的女孩,隔着石桌伸手,食指轻轻点过她抿起的嘴角,正好抹去那点黏在唇边的糖砂。
他微微一笑:“我本就是要去的。”
如愿霎时满脸通红。
和刚才那种一时上头的恼红完全不一样,这次的红晕随着漫开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脸上血管渐渐舒张,从脸颊一直热到眼尾。
而仿佛仍在唇边残留的感觉就格外清晰,分明是转瞬即逝的点触,却像是在她脸上留了个指印,让她忍不住回想那一瞬间的触感,微微的凉意,仿佛信手抚过平静的水面,乱出圈圈涟漪。
“我……”如愿舔过嘴角,把文集长卷胡乱往布包里一塞,猛地起身,“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玄明跟着起身。
“……不用了!”如愿赶紧拒绝,“不远的,我家在安兴坊嘛,两坊进出都管得挺严的,也没什么坏人;就算有坏人我也打不过……”她越说越乱,干脆直接截断,“哎,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回去了。”
“好。”
如愿挎上布包,胡乱一点头,急匆匆地朝半闭的院门跑。跑出几步,她突然止步回身:“明镜。”
“虽然……突然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除了阿耶阿娘还有师姐,”如愿把布包抱在胸前,文集的上端刚好抵在鼻下,遮住小半张脸,衬出秀美的眉眼和精致的鼻尖,眼睛亮晶晶的。
她想她是一时冲动,将说的话怎么想怎么奇怪,说不定玄明还要觉得她这人莫名其妙。
但她就是想说。
她忍住羞赧,忍住混杂其中的些微忐忑,清晰坚定地吐出微颤的字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说完,如愿朝着玄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旋即一把抱起布包捂住通红的脸,扭头直冲门外。
独留玄明一人站在石桌边,诧异地微微睁大眼睛。他忘了追上去,忘了及时发问问清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见耳畔风声蝉鸣水声潺潺,只感觉一股热气迅速漫上全身。
心口刹那剧痛,那种痛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热烫对冲,反倒混合成怪异的舒爽,像是越过大雪满地的庭院终于触及微烫的热水,又像是从极尽锋利的刃口舔舐铁锈气的蜜糖。
……痛。真是痛啊。
但他居然舍不得这种近乎剜心割肉的痛。
玄明忍痛在石桌边缓缓坐下,慢慢阖上双眼,隔绝痛得模糊的视野,顺带切断陡然涌起的千万思绪。
……不能想。
不能想。
**
余善找到小院时,晾着宴上众人的摄政王正坐在临水的石桌边,一条胳膊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搭在膝头,天光漫过微垂的侧脸,照出漂亮的侧影,偏偏拢在葱茏的枝叶阴影里,居然显出几分落寞。
“殿下?”余善本是独孤清闻的马奴,年老体弱后才转入王府当个挂名的管事,说是看着独孤明夷长大也不为过,乍见他这模样,慌忙过去,稍佝偻的身子都因担忧挺直几分,“有个丫头说你是身子不适,要不老奴去请太医令过来?”
独孤明夷轻轻应声,旋即又改口:“不必了。偶有不适而已,例行问诊也快了。”
“好,都依殿下的。不过,不光是身子,这里不舒服,”余善犹不放心,握拳敲敲胸口,“也得说出来。虽然老奴耳背,又蠢,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若是殿下心里不爽利,说给老奴听听也好。”
独孤明夷张口欲言,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只笑笑:“并无不适,劳你担心。”
余善也露出个笑:“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故园外管理进出通行的,是哪位管事?”
“我想想……”余善半眯起眼睛,想了一圈,“哦,姓丁,三十来岁,名不记得。只管他叫老丁。殿下怎么突然提起他?”
“让人去问问他,今日做了什么,心中是否有愧。但不论应答如何,都不必留在故园了。”
“好,过会儿就让人去。”
“今日前来赴宴的士子名录抄录两份,一份给我,另一份送去礼部,若是今年秋试参考,所作的文章拿来让我看看。”独孤明夷淡淡地说,“尚未入仕便拉帮结派,若非惊才绝艳者,恐怕不堪重用。”
余善一一应下:“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独孤明夷摇摇头,起身:“料想前来参宴的诸位还等着。我该去宴上了。”
**
故园一宴在六月初十,转眼就到六月十五,如愿起了个大早,梳洗换衣后直奔贡院。
夏试答卷的时间远比秋试短,入院时间却相同,如愿去时看见不少竞争对手,有些无所事事地在院中闲逛,有些则争分夺秒地翻看指定背诵的几本典籍。
如愿自认做不到那么用功,果断加入无所事事的行列,慢吞吞地沿路乱逛,没想到遇见了个完全想不到的人。
“刘娘子?”她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你不是说……”
“是,我是说过不来,庸人才考这种试,”刘幼宛打断她,抿抿嘴唇,强撑着瞪向如愿,“但……但情况有变,我现在自己过来做一回庸人,你要笑就笑我好了!”
“不笑不笑。”如愿退后一步,想到先前听到的风言风语,试探着问,“你改主意,是不是……”
“是。我家里出事了。”刘幼宛再次打断她,把落到颊侧的发丝勾到耳后,尽力挺起胸膛,“我总得自己立起来,哪怕是给我阿耶看看。”
但她的气势并不是真的足,只撑了片刻,见如愿没回应,心下一惊,慌乱间干脆用凶猛的问句砸回去,“你干嘛这么看我?是觉得我考不上吗?”
毕竟暴揍过刘锦成,饶是知道八成是他不听劝跑去蜃气楼赌,如今再看刘幼宛这副强撑脊梁的模样,如愿也心有不忍,含混地避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人总要有梦想的。”
刘幼宛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的瞬间睫毛低垂,声音蓦地低下去:“我其实也知道我考不上。”
如愿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安慰,刘幼宛的情绪却又扬上去,正如她高高扬起的头:“那你呢,你有把握考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如愿:我劝你停止你的剑纯行为
明镜: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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