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沈复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涌上自己心头的一堆复杂情绪,唉,说来说去,她还是要走!
又安慰般地跟自己说,那可是黑玉,白玉矿自己知道的倒是有好几处,黄玉、碧玉等也有,黑玛瑙在京城内也不是买不到,虽然质地上乘的并不多,但黑玉矿可没听说过,内书房里面的藏书并不丰富,且多以闲书和兵书为主,哪里那么好找?
再说了,就算真的找到了黑玉矿,难不成找人雕一个差不多的马首就可以回去了?哪有这么轻巧的事!
这么想着,沈复便强行按下了心思,只是到了晚上,许是天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了身走到外头,端午已经过了几日,仰头看天上,月亮刚好差不多半圆,不知怎的,令人无端想到了这世间的某些…不圆满。
也是,她如今虽在自己府里看似安然地住着,照她上次跟自己表示谢意时所说的,有吃有喝有的住,但细想来,其实也不过就是有吃有喝有的住罢了,照她之前所说,在她以前那个世界里,这些都是寻常事不说,更有胜过如今百倍的自由和便利。
想到此,沈复只觉灰心,虽然自己贵为异姓王,到现在为止,能给她的也不过就是有吃有喝有的住罢了,最多也就是给她加了两个丫鬟伺候,伺候时看似稳重的大丫鬟还没把事情办好。
而且在这看似不错的表象之下,阿衡其实还没什么自由和便利,这些天一直就在柳风阁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所活动的天地,也无非就是那被围墙圈起来的上云池畔而已,放眼望去,除了一池水,也就只是杨柳依依和白云悠悠,一天两天的过去,又能觉出什么趣味?就连一日三餐,也得靠着府中厨房定时、定量供应,没得挑、没得选。
也正因如此,她才想着自己独自出去逛一逛吧?她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并非京城里寻常的闺阁千金,之前去过汤泉镇,后来还去过中南道。
可惜,哪怕后来答应带着春雨出去,也不知她在外头碰到了什么好玩的事,送信回来出了差池,自己又因此冷着她…换做谁也会觉得不自在吧?
何况那边还有她最亲的外祖母已病入膏肓,她是个孝顺的姑娘。
想到此,仰头看着在云中犹如快速行走的月亮,沈复开始后悔自己那日把她兴冲冲特意送到外书房门口的两样礼物给退了回去。
“昙花一现”又如何?万一人家并没有这等讲究呢?而且很可能她以前从未见过这等夜间盛开又迅速枯萎的花,觉得昙花很美、很珍贵啊?
要不然也不会特意拿匣子装了两朵萎谢的昙花带回来,还当作礼物送给自己。
再怎么说,当初要不是她活着从柳湖逃回来找到自己,自己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三公主那边的谋算,这会儿靖王府情形如何,可真不敢想。
所以就算他日她真的走了…想到此,沈复忍不住心中一阵钝痛,罢了,惜取眼前人,珍惜眼前时,有什么可怄气的呢,还是自己先退一步吧!
哪怕彼此间这段缘分真的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等他日回忆起来,也希望能如昙花般美丽动人吧。
至于怎么个退让法…咳咳,贺叔刚好来了封信,说了些事情,总得过去跟她商量商量。
主意打定,顿觉遍体生凉,回房躺下时甚至又想到,她既然是怕热的体质,要么,还是吩咐沈嬷嬷一声,开始给她用冰吧,少量的也行。
又想着,她既然喜欢赏花,记得上次还提到了芍药和栀子花,如今还不是芍药的季节,但栀子花正当时候,要么,再让人给她送两盆栀子花吧?
想到此,沈复在黑暗中不禁自嘲地苦笑了声,兴许人家只是随口一提呢,偏自己…
第二日傍晚,暮云捧着一盆栀子花,跟在自家王爷后面,来到了上云池畔。
留守在柳风阁的春桃见了,很是开心地跑出来迎接:“王爷您来啦,表小姐在水榭那边看书呢,春雨姐姐去拿晚饭了!”
又开心地看向暮云手里的栀子花:“好香啊,花苞好多!唉,前几天表小姐摘回来的荷花,放在书桌上养着,都枯萎了也没开!”
沈复听了不动声色,只吩咐暮云把花盆拿到楼上书房去,果然,窗边书桌上天青色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已然枯萎的荷花苞,倒是也没丢弃。
荷花后面的墙上,则挂着那幅被自己退回来的昙花图,当时自己气得没仔细看,这会儿,沈复背着手仰头认真看了下,虽然技法一般,胜在意境还不错,近处是半丛昙花枝,当中两朵盛开的昙花一上一下斜斜垂落绽放,另有大大小小的花苞点缀其间,往上看,远处还有个依稀的美人身影,似在驻足欣赏,顶上另有一轮圆月并一抹云彩,想来是要营造个彩云追月、月下美人的情境。
唉,怎么看,昙花一现,美人奔月,还是不喜欢这幅画!
不过,咦?沈复凑近,光顾着欣赏画面,这会儿就着窗外的阳光才注意到,美人身侧还题了一行字呢:周而复始也。
什么意思?
正想着,楼梯口有动静,周衡拿着一卷书带着春桃上来了:“王爷来啦!”
呵,看来也是心里有气,这会儿又改口称呼自己“王爷”了,沈复微微一笑,指着那五个字直接问她:“这是何意?”
周衡答得也很痛快:“哦,当时那画师问我要不要提字,我问要不要另付钱,他说五个字内免费,我想了想,就凑了五个字。”
这话说得沈复嘴一抿有些想笑,五个字内不收钱?一般人都是要题诗,自然不止五个字,谁知这不熟悉情况的姑娘还真的认真凑了五个字。
至于为何是这五个字,周衡的解释是:
“旁边有人吟了首关于昙花的诗,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现场作的,反正我是不会,临时也想不出来,就让他写了这五个字,刚好。”
沈复见她神色平静,对这个话题看着不是很抗拒,便继续微笑着又坚持问了句:“那为何想到这五个字呢?”
老实说,这五个字可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还是有些…好奇。
“也没什么,”周衡回想了下当时的想法,认真给屋内三人解惑:“我只是觉得,虽然这昙花不过一两个时辰,看似只有刹那的美丽,可春夏秋冬,草木荣枯,岁岁年年皆如此,就像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其实也是永恒。”
“‘周而复始’不是只有四个字嘛,既然他说五个字内都免费,我就加了个‘也’字,刚好,呵呵!”
后面的半句话,沈复并没认真听,实在是,周衡所说这番解释,已在他心头泛起了阵阵涟漪:原来阿衡是这般想的啊,幸亏啊幸亏,自己今日还是硬着头皮来了,要不然,谁能想到,自己粗浅的见识,在她这里,竟然是如此的通透呢?
唉,沈复啊沈复,万不可再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瞎琢磨了!
偏就在这时,旁边的小丫鬟还忽然惊喜地叫出了声:“表小姐真厉害,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而且这几个字里面还镶嵌了表小姐您的姓氏和王爷的…”
说到后来,伴随着旁边暮云的一声轻咳,小丫头的声音总算是后知后觉地低了下去,王爷的名讳可不能随便说出来。
但她这么一说,其余三人便都听明白了,老实说,周衡也是对春桃的如此脑洞表示佩服,又觉得惊奇,没想到这么凑巧,这个四字成语里面竟然带了自己的姓和沈复的名,想到此,也是不禁微微一笑说了句:
“春桃,你想多了!”
想多了?沈复心里却只觉莫名开心:还真是…无心插柳啊,看来这小丫鬟的双月份例给得还挺值!
暮云: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还要听这样奇奇怪怪的话?
可惜,接下来,还有更奇怪的话等着他—
许是这些天跟周衡自在惯了,察言观色能力断崖式下跌的春桃小丫鬟,听了周衡这句话,不但没有适可而止,见沈复一脸赞许的神情并没有呵斥自己,表小姐刚才也是笑着的,便捂着嘴巴笑得一脸的贼兮兮,自认语带双关地又说了句:
“没有啊,哎呀,表小姐,您觉不觉得,栀子花好香啊!”
怎么又说到栀子花了?周衡看一眼那盆放在窗头的花,刚才春桃来叫自己的时候说是暮云抱来的,想来是沈复记着自己上次说的话,难得人家有心,如今他又肯先过来示好,自己吃喝住都靠他,周衡觉得小丫鬟这话虽然有强行转移话题之嫌,但自己确实也应该表示一下,便看了眼沈复,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表示同意:“是啊,满室生香呢!”
这话一说,就听到春桃从指缝里溢出了一声轻笑。
周衡无语,斜眼瞥了下小丫头:“你下去看看,春雨回来了没有。”
“属下去吧!”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的暮云听了,如遇大赦般,接了话后就迅速下楼去了,根本没给其余三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但春桃本来也不想去,呆在这里感受王爷和表小姐之间甜丝丝的气氛多有趣啊,没看王爷都朝自己笑了呢,还明知故问:“春桃,你笑什么?”
看来王爷是想要自己说出来呢,春桃本就觉得不吐不快,听了这句感觉是在鼓励自己的话,便大着胆子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都给说了出来:
“栀子花洁白素雅,芳香袭人,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开花,传闻每年端午,有个地方有条大河,那河的名字奴婢给忘了,河边的姑娘们就会盛装打扮一番以庆祝节日。”
“跟咱们京城这边不同,她们不擦雄黄,也不挂香袋,而是采摘栀子花插在头上或者放在室内,表小姐,您说,这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