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玩笑似的问话很快被带过，但唐家的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即使是呵斥小七胡闹的唐二先生看起来也有些不自然，宁纤悄悄的扯凌归雁的袖子：“你说他们真的愿意把家主的位置给小七？”
“别的地方不一定，唐家会。”出乎意料的回答，凌归雁却十分笃定：“你同七小姐是朋友，难道不知道唐家是个什么地方？”
宁纤哑然。
蜀州一向是个神秘的地方，前朝碍于九龙天险和蜀中群山，官家势力对此从来没有插手的余地，不过是象征性的封上几个州官，保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反而是江湖中人与蜀中往来甚多。有言道，器不过川，刃不上山。但凡是使奇门兵器的人没有来过蜀中，再大的名气也不过是绣花枕头。同理，剑侠刀客不曾在天山十六门走过一段，便是枉配刀剑，要说后者里尚且有凌归雁这么一个例外，但往上数一百年，使暗器的大家没一个不曾和川蜀相连。
唐门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了几百年，别说本朝，就是前朝也没人撼动过他们的地位，唐门就是蜀州。
“蜀州就是唐门，同样是离江滋润的土地，蜀州和青州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秩序俨然，商贸兴旺，前几天你不是去市场买了些东西。“凌归雁装作没听见宁纤抱怨着买了你也不用，轻轻咳嗽两声：”总之，在蜀州任何事，找唐门弟子比找官府更有用，唐门也从来处事公正，即使犯事者有唐门子弟也一视同仁，这是任何别的地方都做不到的。“
她看宁纤表情疑惑，笑着拉她走慢了些，落在众人的身后。家大地大最不好的就是换一个地方要走好久，好处则是很容易从队伍中看出真正的关系，她俩一落后，唐七就跟着拉上唐六往后边躲，却很有眼力的没有凑过来，两兄妹一个朝宁纤挤眼睛，一个对凌归雁挑眉，接着就挡在她们前面，一副你们要做什么都可以的架势。
再往前是唐二和唐四还有几个年轻人，应该是他们的子侄，唐五落后半步，不时停下来等待后面的人，和他对比鲜明的是已经走得没影的唐三先生，唐大先生因为接到了门人的汇报赶去处理一起恶性伤人事件，晚膳是不能一起吃了。
“唐大先生还要亲自去处理下面的事？“宁纤越发迷糊：”怪不得小七不愿意接任。“她对自己朋友懒散的性子了解很深：”真不知道唐老爷子为什么要做这种决定。”
宁纤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担心好友被卷进无法控制的麻烦里，凌归雁看得有趣，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这么在乎唐七小姐？”
“七七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别看她懒散，小时候有什么事都是七七帮我的。”宁纤回忆道：”有几年三娘出门游历了，我和江南各门各派同岁的孩子一起在书院上学，夫子教我们念什么《德操》，我不喜欢，趁晚上没人时放火把他的书库烧了。“她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第二天夫子拍着桌子说他知道是谁做的，我正准备起来承认，结果···。“她眼睛朝凌归雁盈盈的望着，就是不继续说。
凌归雁抿唇一笑：“结果？“
“七七在桌子上抹了胶，夫子一抬手，连人带桌子全翻了。“
凌归雁笑出声来：“你们那时候就是朋友了？“
“不是。“宁纤狡黠的笑：”她也不喜欢念《德操》。“
前面的人同时回过头来，不可思议的看向发出小声的人，甚至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唐六跟小七咬耳朵：“完蛋了你朋友。“
“什么就完蛋了？“七七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唐六用肩膀撞她，挤眉弄眼：“你说什么完蛋了。”
“啊？”七小姐懒懒散散的回头，很无所谓的回了一句：“没蛋啊，都会很舒服的。“
说完就飘走了，留下唐六在那里瞠目结舌：“七七！？七七你在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谁给你看的这些东西！？我要杀了带坏我妹妹的王八蛋！你站住!”说着追了上去。
花园里不长的一段路，百年世家，无一处设计布置不精细，蝴蝶翩迁，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两兄妹一追一跑的绕着前面年长的几个哥哥玩闹起来，一时间整个氛围无比和谐，连唐四常年阴郁的表情也稍稍收敛了些。
这场景让宁纤忍不住再次疑惑：“他们···”却不知道要问什么，只觉得唐门和此前见过的门派都不太一样，和青州更是对比强烈，想起凌归雁那么笃定的说别派可能内斗，唐门却不会，好奇猫抓似的挠心，一把抱住她右边胳膊：“雁姐姐，好姐姐，求你了，和我说说，他们怎么就公正，怎么又不争不抢，如果真的什么情况也没有，那叶··朝廷的暗器是谁卖给他们的？“
凌归雁摇头：“不知道。“
她难得显出犹豫的样子，黑色的眼睛就那么安静的看着宁纤，看得后者渐渐收起了玩闹的心思，忽然凌归雁开口：“你之前问我，宁家。“宁纤的眉瞬间就狠狠拧在一起，眼神却有一点不知所措。
这事她们没有真正谈过，像是一个心结横在两人中间，宁家二少爷是宁纤看着死在雁子手上，这毫无可辩驳的余地。一开始她能忍住不问，可一起经过种种生死之后，这份不清不楚的怀疑就慢慢浮动起来，在看到某些方面同宁家格外相似的唐家时一下子冒头。
“如果你想知道。“凌归雁慢慢的开口：”今天晚上，我全部告诉你。“
她说着下意识的看向了唐家几人的背影，落了一段路程的她们正好被分割在花园的阴影里，夕阳最后的余晖烧得远处天空一片火红，唐六的声音穿透过空气在耳边响起，被带动的小孩跟着跑跳，老人眼神慈祥，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如果这是一副画，它的每一处落笔都极尽喜悦，不需要添加任何写意的工笔，单纯就把惊心动魄的朱红混进灿金，营造出无处不在的美妙即可，可看到这副画的人会从脚趾到发梢都充满一种排斥，这矛盾违和的感觉在另一个地方有见过，宁纤想起来，她确确实实有见过那种笑着瘆人的表情和用一切繁华衬托出了一点恶心，在赌场。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当膳厅前两根玄青色的柱子映入眼帘时，那种不和谐的感觉就消失了。但它的确在宁纤心里留下了痕迹，于是她转头看凌归雁，当后者说完要将宁家的事告诉自己之后就陷入了沉默，只有那双不断打量着周围一切的眼睛还显示她思维的活跃。
和青州那明显的异常不同，唐门，蜀州的一切都隔着看不清的迷雾，她们在其中失去了对真实的感受。
众人依次序坐下，首座空着，唐二先生坐在了左手第一个位置，用膳的人大约十几个，除了唐家兄妹和两人，还多了一些年轻的唐家后人，包括刚刚在花园和唐六唐七嬉戏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长得聪明伶俐，是唐二先生的小孙子，才八岁就已经能上手做出飞针匣的天才，他在唐家似乎也很受宠，座位正挨着右边第二位的唐七，夹在宁纤和唐七之间，特别有精神的东张西望。
唐二先生照例说了些客套话，前菜上来，没人提接任的事，倒是拟定起老爷子的葬仪和宾客，话题不可避免的开始走向江湖要闻，有趣的是近来大部分事的主人公就坐在席上，唐四一直憋着气找凌归雁的茬。碍于唐家的面子，凌归雁没理他，倒是宁纤眼珠子转了转，去逗旁边的锐少爷，问他最喜欢哪个爷爷。
锐少爷奶声奶气的：“最喜欢七姐姐！“
“叫什么姐姐，乱辈分。“唐二先生虽然是这么说，但语气很温和。
“那就六爷爷，六爷爷会做暴雨梨花针！“唐锐眼睛发亮：”我以后也要做暴雨梨花针！比六爷爷的还好，暴，大暴雨梨花针！“
唐六哈哈大笑，其余也是忍俊不禁。
“那三爷爷呢？“
“三爷爷会做城门弩！“
“大爷爷呢？“
“大爷爷什么都会做！“
“噢！“宁纤故作惊奇：”大爷爷这么厉害啊，那四爷爷呢？“
额·唐锐歪着脑袋：“四爷爷·四爷爷··。“
“别为难锐锐了。“唐七忽然补刀：”要从四哥身上编个优点挺难的。“
唐四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被唐七这一下还是呛得不轻，偏偏唐锐年纪小没想太多，真的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旁边噗嗤一声，唐六一脸抱歉：“哎呀四哥，不是针对你，呛着，呛着了。”
宁纤得意的给凌归雁抛了个眼神，和唐七隔着锐锐击掌，小朋友顿时不乐意了，举手：“我呢我呢我呢？
唐七顺手把面前的黄金酥塞进他嘴里，锐锐呜呜叫着，大意是他不是小孩也要击掌什么的，气氛更加欢乐，衬得唐四的脸黑如锅底。
唐七微微扯起嘴角，半开半阖的眸子不着痕迹的从席间扫过，乍一看仿佛是睡着了似的，忽然有人拉她的袖子，她转头：“锐锐，怎么了？”
“七姐姐。”唐锐奶声奶气的抱住她胳膊：“我头疼。”
“头疼？”
唐七瞪大眼睛，一股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她右手的衣物，她猛的站起来抱起唐锐往门外冲，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逐渐扩散开的每一个人都极为熟悉的血腥味让气氛冷到谷底。
唐二铁青着脸色指着桌上的饭菜，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