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的模样很多时候都反映一郡一县的民生,宁纤在江南常常跟着三娘到处跑商,见到的城隍庙大都富丽堂皇,最不济也能刷上一层墙灰朱红的柱子和色彩绚丽的城隍爷塑像,每逢初一十五还会有小型的庙会,追踪凌归雁这段时间有见到些破落的—比如马家所在的溪集,城隍庙墙皮剥落,屋顶见着天光,但最重要的城隍塑像好歹还完整。
走在出城的路上凌归雁就提醒她做好心理准备,果不其然,跟着越来越破的小道远远看见城隍庙轮廓时就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这不算一间庙了已经,屋上不是瓦片而是稻草,一半的墙塌了,一半用几根腐朽的木头支撑着,这里最像城隍庙的地方就是人,人头攒动。
她们远远看见几十号人围在一起,就在城隍塑像面前的空地上,热闹得紧,走近一看全是十几岁的孩子,中间有两个剑客正在比划。
宁纤拉着凌归雁往里面挤,被挤开的小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嘴里骂骂咧咧不干净。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宁纤也不和他生气,扭头问凌归雁,后者吐出两个字:“比武。”
“我知道是在比武啦,为什么要在这呢?“宁纤探着身子去看,只觉得两个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像是有什么泼天大仇似的,旁边小孩看她模样和穿着笑嘻嘻的挤过来:”女侠第一次来东川吧?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钱。”宁纤一看到这小孩机灵的样子就发怵,小孩哈哈一笑:“不收你钱就是了,但女侠待会得帮我一个小忙。”
“你先说什么忙。”
“待会他们打完,女侠立马上去看住输的那个,中不中?”
啊?宁纤有些糊涂,小孩眼睛转了转:“这不是怕他输了面子上过不去,做傻事嘛,这个月好几次了。打输了就要死要活的,啧啧,还江湖人士呢。“
“这样,行,没问题。”宁纤爽快的答应下来,拍着小孩的肩:“你很好嘛。”小孩哈哈大笑。
他们说话这会凌归雁不动声色的把场内都看了一圈,这破败城隍庙里大概有七十多个孩子,三五一群,最大的应该十七八岁,小的八/九岁,几乎所有的孩子腰间都有袋子。她一一细看,没找到张阿狗,却看出了很多别的东西,回头发现宁纤又被小孩逗得哈哈大笑,浑然忘了刚刚被骗的事,抿了抿唇。那双漆黑的眸子落在宁纤身上,明黄色长裙,外面披了层轻透的薄纱,笑得前俯后仰,或许是目光太直白,宁纤注意到她,伸手过来。
“你别站那啊,过来嘛。”宁纤拉她:“一起来听听,他说得好有意思,我第一次知道东川还有打擂的习惯,江南府那边私斗都是禁止的。这边有拳脚擂,兵器擂,然后可以选一对一,三对三甚至五对五轮流,或者打一对多算胜点,哎呀,还有什么来着?”她转头问小孩,小孩笑着:“姐姐好记性,这就记下大半了,还有赌擂,全让擂半让擂,生死擂这些普通人不常见的。”
“有意思欸。”宁纤拍手:”那他们是在打什么?“
说话间场内两个人已经打到尾声,双方气力不继,脚步也渐渐虚浮,左手那剑士不慎踩中地上一块小石头,重心偏移,右边的刀客抓住机会一阵抢攻,逼得剑客连连后退,几乎就要撞上神像的桌子。
刀客见状立刻举刀,一招力劈华山连人带桌都笼罩,剑客形势危急之下往后一仰,半个铁板桥中腰部靠上桌边,左边身子发力借着这支撑一个漂亮的拧身,长剑自敌手中门划过,只听刺啦布帛破裂声,惨呼声,长刀落地声响做一处,剑士迎面一脚补上,刀客整个人横飞而出,越过门口扑落在地,胜负已分。
宁纤记着和小孩的约定,纵身扑出,拦到刀客身边,顺手拔出腰间单刀挡下了剑客追击,怒道:“你做什么!?”
“你什么人?让开,让我杀了他。”剑客急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惊惶的看着四周:”快让开!“
宁纤一挺胸:“我就不让。“
两人对峙之际,四周的小孩忽然动作起来,几个一直在周边坐着没动的较大孩子往场中走,剑客瞧见了更加惊慌,怒斥道:”你快让开!“
“打擂就打擂,他已经这样了你怎么还不放过人家,你们有仇?”宁纤摆了个刚学的起手式:“有仇我也不会让的。”
正当两人对峙之际,那重伤的刀客慢慢支撑了起来,宁纤回头安抚道:“别怕,我待会就带你去看大夫。”然而刀客理都不理她,只注视着那几个逐渐向他走来的乞丐,双目圆睁,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似的,手一下子摸到怀里,宁纤心说不对,忽然听到一声锣响,有人高喊:”赌擂结束。”
这一下仿佛去了剑客的魂似的,长剑落地,他整个人也跪倒,刀客惨笑一声,从怀里掏出根簪子,唰地刺进心口。
“哎呀!“宁纤施救不及,惊呼一声,凌归雁比她快了一步来到刀客身边,伸手按住那根簪子,触手质感却不对。她低头一看,那是根木簪,一般力气是刺不进去的,现在却整个没入刀客胸口,眼看是没救了。
“啧,又死了,果然说什么送心上人的都是鬼话,下次再赌擂的身上一定什么都不能留。”几个大一点的乞丐少年讨论起来:“那怎么办,这次人不够呢。”
“不是还有几天才到月底么,最近来往的人不少,听说是归雁刀在附近,一帮找她寻仇的呢。”
“父亲不会生气吧,咱们再多跑些地方呗。”
“哼,有什么好跑的,你再出力父亲不还是喜欢那个狗杂种。”
有人扯了说话的少年一把,几人声音渐小,凌归雁有些在意听到的东西,但另一头宁纤又出了问题,刚刚那小孩扯着她的袖子不依不饶:“你说好要看住他的!不行你得赔我损失!”
宁纤急得满头大汗,凌归雁叹了口气,站到她身前。
“你要我们怎么赔。”她垂下眼睛看着小孩,那视线让小孩觉得自己完全被看穿了一般,他咽了口口水。
“赔钱,要么你们替我打一场擂。”他看了那几个少年一眼,壮着胆子开口:“这两个人是在鸿运赌坊把自己都赌输了才签的赌擂,输的那个原来应该是要去赌场手下做工的,现在他人死了,我拿什么交给赌场,都怪你,你赔!”
“可以。”
宁纤这会琢磨过味来,急急上前摇了摇凌归雁的肩膀:“等等,你疯啦,我知道你厉害但是他们有问题!什么赌擂生死擂,这是人口买卖,朝廷明令禁止这种事这里居然还能明目张胆的弄,凌···雁子!“
“我想知道的事,他们或许有线索。“凌归雁定定的看着她:”你应该也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奉了谁的命令。“
“我···。”宁纤一愣,随即咬牙:“那也不行,不是说好去蜀州找唐门的人吗?他们用的黑匣子不是市面上能见到的货色,我认识几个唐门的朋友,总能问到线索的,你不要打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好不好?”
她下意识的用上了对三娘的态度,明亮的大眼睛祈求似的瞧着你,还有软绵绵的声调,人很难不为此妥协,凌归雁有些晃神,她不自然的别开脸。
“我们·也没钱了。”
“钱算什么!“宁纤理所当然的开口:”钱难道不是挣来的么,你要是把自己赔出去,钱还能有什么用!“
她豪气的扒开凌归雁站到乞丐面前:“你说要多少钱,我们赔就是了,给我半个月我全数付给你。”
又赔,凌归雁忍不住扶额。
“五百两银子。”小孩试探着说了个数,宁纤勾了勾嘴角,那表情就像是在说:“就这么点。”
“没问题,现在是四月十九,五月初我给你六百五十两。“她向小孩伸手:“先借我一百两。”
这姿态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周围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了好一会小孩才慢吞吞的开口:“你,找我一个乞丐,要一百两?”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刺激似的,用尽全身力气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要是拿了钱跑了我怎么办?这种把戏我五岁就不玩了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傻子吗!?”
骂得好,周围所有的乞丐默默在心里鼓掌。
“我会还你的。”宁纤认真的说:“我是宁家的人,江南宁家做生意从来不糊弄人。”
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窃窃私语和看傻子似的眼神,或者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凌归雁听人说过,伸手要钱的动作最是下贱不过,掌心摊开朝上,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握不住。求人从指缝里漏出些残羹剩饭还着陪笑,就算吐了一口唾沫在里面也要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收好,若是得了些真的赏赐,更恨不得把心掏出去献媚,上面的人是这么期待呢,他就爱看你明明恨得不行还要笑,憋着劲舔着脸,笑。
可宁纤不是这样,她要钱要得坦坦荡荡,甚至要出了些高贵的意思。
“你看,你借我一百两,我连本带利还你一百五十两,这可就只是十天的收益,更别提我还要替他还五百两。本来我们就这么跑了你是不是也没办法,也什么都得不到,这不就证明我是个好人了嘛!做生意跟我做肯定不亏的!“
她把手往前伸,在离小孩大概七八寸的位置,不高不低,眼睛亮亮的。
“还有,你才不是乞丐呢,你们明显有组织的,我为什么不能找你要一百两?爽快点这生意做不做,你不和我做待会那边那个,对,凶神恶煞吧,她下场你们还得再输一局,何必嘛,大家和和气气一起把钱挣了多好。“
小孩给她一顿念叨着很是头痛的样子,却出奇的没有反驳,只转开脸说了一句:“挣钱哪里有那么容易。“
“挣钱不容易,保住挣到的钱也不容易,你们就很不容易。”宁纤摇头:“但总之,命更重要嘛。”
她看向凌归雁,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