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箓柱上被重重捆绑着的,是一个血人。
鲜血与白玉相映,更显殷红触目惊心。阿遥的雪青色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色彩难辨。他散着发,一夜过去,发丝沾上的鲜血都已凝固,更显得狼狈不堪。
我甚至不知他是生是死,还有没有气息。我扑了过去,带着哭腔叫他的名字:“阿遥……阿遥!”
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来。谢天谢地,他绚丽的眸中还有神采,看见我,阿遥的语气无波无澜:“你来做什么?……咳,我没事。哭丧吗?”
“你是不是有毛病!话都不会说了吗,”我手足无措,哭得打噎,“你痛吗?……是不是很痛?”
他身上的伤绝不止我昨夜眼见的那一处。我的指尖触到他的胸口,便能清楚感受到其下肌肉的痛楚颤抖。他“咝”地抽了口凉气,沙哑着嗓音道:“有点。你别看我了,我再歇歇就好。你是怎么回事,咳,项玄都还没回来?”
“师父暂时……不会回来,”我胡乱拭着眼泪,低低回答,“是我连累你。你再忍一下,一下就好,我很快就能……就可以了。”
阿遥敏锐地抬起了头,从发丝间隙中盯住我:“你说清楚。”
“我答应了,让他们在我身体中寻找秦金罂的灵核,”我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遮掩住盈满眼眶的泪水,“但你知道,他们会无功而返。我也会没事的,雪时答应过,说会让我活下来。”
阿遥愣住了。
下一刻,他的整个身躯都因愤怒而颤抖起来,他几乎是怒极反笑了,问道:“你知不知道撕裂魂魄会有多痛苦?”
“知道,我知道,”我慌忙答道,“我能想象,但是……我说过的,我不如你怕痛。雪时也说过,你放心,我一定……”
“他答应让你活下来就算数吗!”阿遥猛地激动起来,使尽全力挣扎,锁链沉响中伤口再次迸裂,他却似浑然不觉,“他疯了你也跟着疯吗,你只有十七岁,妄图在撕裂魂魄的仪式中活下来,简直异想天开!”
此情此景,随我一道来的弟子都抽了口凉气。紧接着是“喀拉”的微小响动,众人大惊失色,也不知阿遥哪里来的怪力,竟生生将白玉的吞箓柱挣开了裂口!
锁链上附带的灵力劈啪作响,血顺着阿遥的前额淌进了他绿碧玺的眼睛,宛若佛经中地狱的罗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阿遥,双目赤红,嗓音嘶哑,血沫四溅。之前再怎样生气,他也不过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可此时的阿遥是一头狮子,在铁笼中暴怒的雄狮。
我浑身都在颤抖,阿遥这样失去理智伤害自己不聪明,真的不聪明。一点也不像阿遥。
“我会没事的,我不会有事的,”我哭着制止他,“你信我一次。我不能让我师父再回昆吾宫,也不能让你再被我连累受伤。”
阿遥仰脸看我,血像眼泪一般自他的眼角淌下,这只怕是他一生之中最狼狈的时候了。他的发丝被干涸的血液粘在面颊上,我用颤抖的指尖小心将他脸上的发丝拨开,阿遥与我对视,喘息着哑声道:“我不会让你去。”
“我一定要去,”我哭得呜咽,“对不起阿遥,对不起。”
没事的,我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没事的。在燕埠的谷底时,他被燕将军伤得那样重,都能安然无恙。阿遥只是因为我才受伤,因为我才被绑在这里,只要我答应,雪时立刻就能放了他。我也不会死的,我活到十七岁,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无药可救,”阿遥嗓音嘶哑,忽然,低声道,“近一点,我有话要说。”
我半跪下去,在浓烈的血腥味中,侧头靠近阿遥的脸庞。他紊乱的呼吸萦绕在我耳畔,下一刻,他却扬起头来,毫无预兆地以他染血的唇堵住了我的嘴。
口中是蔓延开的浓烈腥甜味。我听见左右响起了惊呼,不用看也知道,云庆云谦必定脸色铁青。随即我被粗暴地扯开,一个拳头狠狠落在阿遥血污斑驳的脸上,他的嘴角又开始淌血了。云谦比云庆的反应慢上半拍,他回过神来,抬手还想打我,但是止住了。
“不知廉耻。”云谦恨恨挤出几个字,从云庆手中将我扯起,强行带离。我挣扎着回头看阿遥,他出众的眸子在血液浸泡之中已经难以分辨。但他微微勾起唇角,动了动嘴唇。
我读懂了。他说的,是“还给你”。
被带回房中,我昏昏沉沉睡了半日。醒来之后,我盯着藻井看了许久,翻身起来,对着木桶再次催吐。可是,直到我连酸水都呕得一干二净,也没吐出想找的东西。
在那一吻之中,阿遥送进我口中的,依稀是一枚温热的滚圆珠子。
可当时被云庆猛然一拉,我没含稳,珠子顺势被我咽进了腹中。滚下咽喉,继而消失的珠子,究竟是什么东西?阿遥为什么要将它交给我?
我呕得头晕目眩,心头后悔不已。正当我冥思苦想该如何补救之时,房门被敲响了。紧接着,我听见铃铃怯怯的声音响起:“兰师叔,你在吗?”
我回过神来,连忙嘱咐她稍等,将桶中的秽物处理干净。一切停当,我匆忙漱着茶水打开门,却被呛得险些将茶水咽下去。
门口除了莺莺,还站着雪时。我勉强将口漱干净了,回过头,雪时已经带着铃铃在桌前坐下。
跟着雪时,铃铃显然有些拘谨,但她看我时满脸都是担忧。我暂时没有理会雪时,只尽量放缓了声音道:“铃铃怎么来了?”
见我整理好仪容,铃铃犹豫了一下,小小声地开口,却兜头就是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兰师叔,你这么讨厌那个人吗?”
我愣了愣:“谁?”
“吞箓柱上的妖灵,”铃铃小心观察着我与雪时的神色,小声解释道,“我听说他亲了你,还听说你已经呕吐好久了……你直到现在都还在漱口。”
我哑然失笑。说实话,在雪时面前谈论这个,感觉糟糕极了。不能让雪时看出端倪,我简单摇头道:“不是的。”
铃铃稍稍有了些精神:“你不讨厌他?”
“嗯,”我回答,“不讨厌。”
“喜欢他?”
“……啊?”
“他都亲你了,”铃铃忽闪着眼睛,“大家都知道他亲你了。”
我苦笑着,摸了一把铃铃的脑袋:“我不知道。”
铃铃看着我,没有作声。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又被这一问搅得一团乱麻。雪时适时将手中的剑放到桌面上,“叮哐”一声。
“你也见过她了,好了,”雪时出声,命令道,“萧云铃,你出去。”
铃铃虽与雪时不算熟络,但还是撒娇道:“可是,师公……”
“我和你师公有话要谈,”我连忙安抚铃铃道,“你就先回去。”
铃铃跳下凳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走出去,将门带上了。一室之内,只剩下我与雪时两个人。我低头定了定心神,开口显得异常艰难:“他怎么伤得这样重?我被带走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
“因为他反抗,”雪时平静回答,“昨夜我不在。听说若不是梁北罡在,只怕有不少昆吾弟子会丢掉性命。他带着重伤,一直顽抗到站不起来为止。”
“不该,”我说,“他身上有两个还丹,只要暂时没危及生命,一晚过去伤应该都会痊愈。”
雪时抬起眼,道:“据我所知,昆吾宫并没有做多余的事。他只怕是和你一样了。”
我心头一紧:“什么?”
“你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雪时没有拐弯抹角,直说道,“一天一夜你都没尝试逃跑。你和他的灵气,似乎也都与秦金罂有关系。”
我抽一口凉气,恨恨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没作回应,从容看着我。如果秦金罂留在阿遥体内的还丹,也像我的灵气一样被羁系,那事情会很不妙。
非常不妙。阿遥的伤已经足够骇目惊心,更何况他今天还那样不爱护自己,多拖一天,就会更危险几分。
“你提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想清楚了关节,我字斟句酌道,“但有一件事需要确认。你能保证让我活下来吗?”
——撕裂魂魄后幸存,阿遥说这是异想天开。
雪时顿了顿,如实相告:“不能。但我会尽量。”
果然。我笑不出来:“听天由命?”
“你不如想,你活下来就已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雪时面不改色,道,“你五岁时,秦金罂并没有把握好贯注灵力的力度。如果不是我,你依旧难逃一劫。”
“是,”我哑声,“兰五花的命是你和秦金罂各救了一半。”
“你十岁时,幻象也已经支撑到尽头。如果项玄都没带你走,必然会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就躺在荒山野岭之中,”雪时语气平静,继续说,“你又被项玄都救了一回。活到十二岁,若是没被带回昆吾宫,灵气耗尽,说到底你还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骤然烦躁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秦金罂的恩情且不论,”雪时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字字诛意,“项玄都已经让你多活了七年,还不够?你纵是为他死了,又有什么不妥?”
我已经赚了七年,就算现在就为师父死掉,也没什么不妥?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但是不对,不对,我脊背发凉。
“这就是你的逻辑,你的原则?”我喃喃,“你按这个活着?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拿命报恩?”
“我说过,我会尽力,”雪时没有正面回答我,他站起身来,“但你如果不慎死了,也没什么可怨怼的。我问最后一遍,想好了没有?”
我深深吸一口气,知道对他说别的没有必要,也没有作用。
“想好了,可以,”我直视他,“只有一个条件。你今晚就把阿遥从那该死的吞箓柱上放下来,他的命要是没了,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可以,”雪时爽快答应,拿起剑起身,“我不喜欢夜长梦多,仪式明天正午开始如何。”
“随你。”我咬唇。
雪时离去之后,我坐在原地,一直坐到深夜。我原以为只要我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坐下去,就能顺利看到朝阳在窗后升起。
这可能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见朝阳了。但天不遂人愿,二更时分,窗外突然乱成一团,接二连三响起惨叫声。我跳起来去开窗,刚刚按住插杆,一大团重物破窗而入,我退开险些被砸中,定神一看,是不省人事的云庆。
我骤然抬头,迎上的,是一双染血,却在黑夜里明亮胜过朝阳的眼睛。
“我说过不会让你去,”青年向我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嗓音嘶哑伴着低喘声,在我听来却宛若天籁,“发什么愣,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猫咪破釜沉舟:我非救你不可。你只用想怎么谢我就行了。
五花花大惊失色:干什么,别呀我不用你救住手住手住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这就是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