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金罂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我第一个反应是问“怎么回事”,第二句出口的,则是“我师父知道吗”。
阿遥反问我:“与秦金罂有关的事,你知道多少?”
秦金罂?她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女妖君,蓥华山出身,有一个弟弟秦六意。二十年前,她被昆吾宫抓住囚禁起来,与我师父相识后,说服我师父在十二年前将她放走,自此不知所踪。
“差不多,”听了我的话,阿遥道,“接下来的事也不复杂。”
虽然正道没人知道秦金罂逃走是为了什么,但她是妖界的头头,说什么也没有任她逃走的道理。
她离开昆吾山之后,各门各派均派出人马围追堵截,沿途氏族弟子也纷纷出手,秦金罂举步维艰,险象迭生。
还是被她逃回了蜀中。但就在距蓥华山只有几步之遥的熊耳山,秦金罂被围攻,走投无路,最终香消命殒,形神俱散。
我喉口干涩:“十二年前。”
——那年我五岁。也正是那年,我看见了石榴花簇拥中的秦金罂。如果那并非幻觉,极有可能,那是她死前与人的最后一个照面。
“那我师父……”
阿遥叹气:“你总是将你师父看作五岁幼童。”
这其实不能怪我,师父在我面前,的确从来算不上坚不可摧。我头疼极了,只得暂时抛开不必要的悬念:“好吧。顺藤摸瓜,不会出错。”
将该收拾布置的都办妥了,想着还有几个时辰好睡,我倒下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桌上摆着已经放凉的萝卜糕。阿遥呢,等不及我醒来,所以先走了?
我胡乱吃了几口,赶着踏进了松风茶社。正午时候,按理说茶客都该回去吃午饭了,松风茶社依旧座无虚席。从大门一抬头,便可以看见二楼雅座上,独个儿占着一个桌子的“秦金罂”。
看来昨夜我没有眼花。居然真是她,一枝独秀,鹤立鸡群。她显然也第一时间看见了我,赶在堂倌告诉我客满之前,不轻不重出声道:“等你一早上了。”
随即递过来的是嫣然一笑。满堂哗然,为美人而来的茶客们窃窃私语,用目光将我从皮戳透到了骨。我硬着头皮上楼去,坐到她的对面。她穿一件秋香色上裳,藕荷色下裙,一副闺阁少女打扮。
她也不替我倒茶,自顾自又要了份点心。大庭广众之下,我浑身不自在,只想速战速决:“你来这里总不会是巧合?”
我原以为她还会与我斡旋一阵,岂料她懒懒一笑,道:“哪有巧合这回事呀。我在昆吾宫待得难受,谁也不给我好脸色,才只好从雪时手底下逃出来了。”
她措辞随意,我微微动了动嘴唇:“待得难受?”
“是呀,”美人委屈道,“尤其是那培风殿的……是叫‘子崇’?容貌耐看笔也耍得漂亮,就是太不近人情了些。”
她必定清楚看见我的脸色变了,可她面色如常,饶有趣味般托腮凝望着我。我吸一口气,道:“你应该知道谢师兄出事了。”
她乍一出现,我与谢子崇就被派外出历练。在离开昆吾宫之前,我可从未听说过他俩打过照面。引逗着我玩似的,眼前的女子弯眸一笑:“知道的。”
我骤然烦躁起来。心头明知这样就中了圈套,但我的指甲还是嵌进了自己的掌心:“所以‘妺喜’在你手上?”
她就等着这一句似的,笑出声来:“对呀。”
“你扮作阿遥伤了谢师兄?”
“原本是想杀的。”
“也是你一路杀人?”
“是我,”她气定神闲,甚至解释道,“不杀人,怎样让玄都知道我在哪里?”
她的毫不保留,让我产生了轻微的晕眩。在昆吾宫,她交给我“妲己”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对她放下了防备。甚至因为她的坦率,还产生了那么一点近似于好感的情绪。
现在我才后知后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只递给我了一把剑,虽然它是派上了些用场,但我离开昆吾宫之后的麻烦,确实大多都由这把剑而起。我太小瞧眼前这个人了,不管她是谁,和秦金罂是什么关系,都不是我能对付的。
所以她此时才一副懒散惬意的模样,显然是丝毫没将我放在眼里。美人盯着僵硬的我,稀奇道:“奇怪,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动手和我拼命。啊,我知道了,因为你的搭档不在呀?”
我手指猝然收紧,难道,失踪的阿遥已经与她打过照面?
“你别这么看我,我没见过他,”她自顾自喝了一小口茶,“另外,我也不打算要对你怎么样,当然,你硬要乱来的话就不一样了。”
我吸一口气:“我打不过你。”
“是了,”她莞尔,“玄都这把剑实在适合我,不怕你笑话,我简直想将它据为己有了。”
我讥讽道:“你不是早就将它据为己有?”
“没有没有,”她扇了扇眼睫,天真无邪,“我当然是要把它还给玄都的。为了这个,我已经在这镇子上苦恼了好几天。”
这太过荒唐,我几乎觉得好笑了:“苦恼杀不到人吗?”
昨晚我就发现了,这沿途的“流寇”闹得人心惶惶,这镇子天色一暗就没人出门了。她登高凝望夜景,大概就是在发愁无人可杀。
“是,”她大大方方道,“要是不留线索不指方向,玄都找不着我可怎么办。”
她一口一个“玄都”,在我听来异常刺耳——她要真是秦金罂,那就罢了;她要是不曾视人命如草芥,滥杀无辜,那也可罢了。
“再听你说话我要反胃了,”我无意识握紧桌角,手指生疼,“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与我对视,听过这句话之后,有短短的一段沉默。
“秦金罂啊,”她很快笑道,“我当然是秦金罂了。你莫非不认识我?”
我道:“那我们聊不下去了。”
“别呀,”她含笑,“聊项玄都聊不拢,我们可以聊聊雪时。”
眼见时机成熟,我按在桌面的手指一紧,露出来一抹朱砂的殷红。她的腰带被虚空中凝成的一股力量猛然拉扯住,里面赫然正是剑柄的一角。
赌赢了!我曾见过她将“妲己”巧妙藏在腰间,果然“妺喜”也是如此。昨夜就布置好的连环符阵一一触发,腰带被她收回前的一瞬间,我探身出去,一把将它抓住。坐在桌前说话的这一时半刻,我赌她不懂得玄门门道,暗中将阵法拼成,她果然没有察觉。
只要她再后退一步——就在此刻,她的脚步却骤然顿住。一件暗器裹着疾风朝我面门凌厉袭来,避让之间我心一沉,瓷花在我耳边炸开。
居然是一个茶杯,碎末四溅。在脸颊的刺痛中我慌忙抬起头,美人已经干净利落抽身跃起,足尖点地旋过几转——腰带落地,剑早被她稳稳握在手里。我脑中嗡然一声,迎面又是一件暗器,我下意识避让,只听见含笑的凉丝丝嗓音响起:“不对。”
没来得及思考是什么“不对”,我的小腹被猛然击中。我几乎是被狠狠打飞了出去,眼前一黑,随之席卷上来的就是将我整个人碾碎般的钝痛。我用尽全力呼吸,下一刻,脖子却被扼住了。
秦金罂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庞,正在微笑。无法呼吸的我已经连拳头都捏不紧,但头脑中依旧在近似崩溃地叫嚣:为什么又是掐脖子?知不知道雪时就喜欢掐别人脖子,你们都这么喜欢锁喉不如和好踏踏实实过日子?
“你想说什么?”握着我小命的人一边浅笑,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清楚感觉到,她的手掌贴上了我的胸口。虽说是胸口,但我也知道,她稀罕我这点身材的几率微乎其微。
她松开我的喉咙,另一只手却准确地将掌心紧紧贴上骨肉壳子里头,我那颗搏动如小鸟扑翅的心脏。她低笑道:“你说吧,最后一句。”
她讨厌雪时,我大可以将刚才所想的说出来膈应一下她,可要拿这个当遗言,也太叫人丢脸了。
我放弃地咬住嘴唇,示意她我什么都不想说。她很随和地表示理解,但下一刻,我又忽然想反悔了。
“阿遥王八蛋。”这几个字一出口,我的眼睛居然就酸了。与此同时,求生欲也熊熊燃烧起来,我缓半口气,艰难道:“等等,你说过,我们可以聊聊雪时。”
“我是说过。而且我原本就告诉过你,”她回应道,“我不打算要对你怎么样。”
我愣住:“你……”
美人粲然展颜:“但我也说过,你要是乱来,就不一样了。”
突然,只听破空之音袭来,她的反应很快,一把挟起我避开。抬头,茶客四散逃离一片狼藉的楼梯口,赫然是赶来的阿遥。
失踪了一个上午的王八蛋。我狼狈得要命气得要命,但显然,更生气的是眼前这个秦金罂。她勉强定住神,毫不含糊地叫出了阿遥的名字:“你是爻溪?”
阿遥扫我一眼,反问她:“你是秦金罂?”
美人冷笑:“你不是认出来了么,你来了也好,是不是该把蓥华山还回来了?”
“还给谁?”阿遥皱眉,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来,“秦金罂可不会这样虚张声势。”
闻言,美人也狠狠蹙起眉心,按在我心脏上方的手脏猛然发力。我只觉得一阵剧痛,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下一刻,眼前是她吐出一大口鲜血,踉跄着站稳的模样。疼痛之中,我的意识不可避免地向着混沌深处坠落,我听见冒牌秦金罂气急败坏的嗓音远去:“下九流下三滥的作为!”
我没有余力去猜阿遥是怎样将她压制的,但很快,就被阿遥唤回了清明:“兰子训,能站起来吗?”
一如既往,他靠近之后,我稍稍有了些力气。我缓过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在疼:“王八蛋。”
他正扶我坐起来,闻言反常地顿了顿,心虚一般别开了头:“别骂人。”
“你王八蛋!”我将他的衣袖狠狠拧过了一圈,骂道,“我们昨晚是怎么说好的?你怎么不再晚点来?”
“对不起。”他说。
他认错认得爽快且恳切,让我有脾气都没处发。又用力揪了一把他的衣袖撒气,我听见他问我:“你站得起来吗?还有,剑拿到了吗?”
“站是站得起来,”只是被椅子砸中的腹部还疼得要命,不知道肋骨裂没裂,“‘妺喜’……也拿到了。”
我拖过桌角,书了一道符。漆黑剑鞘的轮廓立在桌角上,慢慢浮现,“当哐”一声落地。
我当然清楚正面抢剑抢不过她,她逃得快,就算阿遥一起上也不一定能抢到。
所以,昨夜我们布了两套阵法。一套明面上抢剑,另一套则在剑被拉出,尚未被她接住的那一瞬间,发动以与幻象凝成的假剑对调。为了确保行事顺利,我必须担负起在那一刻吸引她注意力的重任。而昨夜也与阿遥说好了,一旦“妺喜”到手,他就出面来救我。
可事到临头,他却迟到了这么久,险些害我丢掉小命。我伸手想将半条命换来的“妺喜”拿起来,指尖就要触碰到剑柄时,阿遥却忽然出手。
我抓了个空,错愕地抬起头。下一刻,另一只有力的手掌在我肩头施力,让我“咚”地靠墙。
我心头也随之“咯噔”一声。咫尺,青年绿碧玺色泽的双眸与我对视。他静静看着我,一只手摁着我的肩膀,一只手里是我师父的“妺喜”。
拿剑的手微微向后,保持悬空在我无法接触的位置。
我怀疑眼前的情景是梦境了。我是不是伤得太重,以致出现了幻觉?
“阿遥,”我喉头干涩,“你干什么?”
他没作声。
“剑给我,”我说,这一刻的阿遥陌生得令我害怕,“这是我师父的东西。”
阿遥依旧没有答话。我想扑过去抢剑,但整个人都被他摁住,动弹不得。终于明白了眼前的变故,我破口大骂:“爻溪你真是个混蛋!”
他终于出声了,轻描淡写:“接下来交给我。”
“你说到了熊耳山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气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为什么要交给你,我不交给你!”
“谁管你,”青年面不改色,语气中裹挟着冰凌,“我已经拿到了。”
身上还带着伤,我疼得要命,挣扎着想反击,被他稍稍加力便摁到了地面。我是负了伤,可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还是我太弱小。如果我更厉害一些,能与他匹敌——或者,如果我更聪明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被秦金罂骗过之后又被阿遥骗,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你为什么不干脆等我被假秦金罂杀掉之后才出现,”我紧紧咬合牙齿,将眼泪忍住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阿遥控制我双手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他略显烦躁地,重重叹了口气。
“你要是早信我,”他抱怨,“如今我就不用做到这一步。”
我张嘴想反驳,却忽然察觉到,麻痹的感觉正从我身体的深处翻卷蔓延开。
早晨那一碟子萝卜糕。彻底栽了,我心灰意冷,苦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兰子训:阿遥,我师父balabala,我跟你讲啊我师父他balabala,诶我师父……
爻溪:早就听烦了,得偿所愿。
兰子训:……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