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舱中打了个盹儿,醒来一看,太阳早已高悬在头顶。
前一天夜里我抵达渡口时,东边才隐隐泛白。我爬起来,往两岸张望,光线刺目,山明水秀。
逆水向西。这船是我运气好搭上的便船,里头运的是藕笋。船家是位老妇,面庞饱经风霜,沟壑纵横,已经让人看不出年龄。我钻出船舱,便听见她招呼:“来吃饭。”
煮着的是一锅粳米粥,米香扑鼻。满船舱的藕笋对船家来说都是用以换钱的货物,他们大多都不会动的,这我明白。道谢之后,我席地坐下,一边喝粥一边与老妇闲聊。
这船到下一个码头便停泊,要去蜀中,我至少还得辗转两次。好在我一身坤道装扮,搭便船混饭都不困难。转眼间,船已经靠岸,作为报答,我没忘记替妇人留了个镇宅护身的灵符。她走水路往来买卖,算是用得着。
只不知师父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水路要省些时间,说不准,我还能赶在他之前到达。谁知我随后在渡口打听得知,继续西去的船只,要明天一早才有。
罢了罢了,如今也已经是午后,歇一晚也好。街市还算热闹,我闲逛了一圈,一眼便看见,与我同来的老妇已经将藕笋摊摆开。这没什么,糟糕的是,摊前站着一个人。雪青衣衫,金冠高束,他站在摊前,居然使整个街道都鲜亮起来。
是阿遥。我连忙闪身躲进巷子,眼看着他与老妇交谈了一会儿,很快走开。我松了口气,但又很快懊恼起来,我躲什么?酒后昏头活该做贼心虚的不是他吗,他还好意思追上来?而且,要换作是别人,姑娘的叔舅堂亲早把他家砸了。
虽然我也可以考虑告诉我师父,让他们打一架。
但我现在确实不想和他打照面。见他走远,我穿过箱子,绕去了另一条街。这边街市上,摆摊的都是些小玩意儿,一个货郎背着一架的草编蚂蚱,栩栩如生。我记得,这样的小东西师父是替我买过的,在回昆吾宫之前。
蚂蚱们有碧绿有金黄,我看得心痒痒,却无奈身无分文。昨晚被阿遥白白啃了一口,我想到让他赔偿,却没当即让他掏出几吊钱来,实在是失算。
我看蚂蚱看了半天,一连叹了几口气,终于恋恋不舍转身,却当即僵住。
一只手穿过人流,牢牢抓住我的手腕。眼前是雪青色绣金纹的前襟,阿遥的嗓音冷冰冰响起:“你跑什么?”
我抬起头,四目相接。他定定看着我,我缓缓地,将手腕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我没跑,”我慢吞吞回答,“我告诉过你,我要去找我师父,一个人。”
他眯眸,语气不善:“我叫你别去。”
“我听见了,但我决定去,这是我的事,”我迎上他的目光,理直气壮,“还有,你现在对我发什么脾气?你在生什么气?”
他一时语塞。和他吵架,鲜少有我能占上风的时候。我的目光从他一贯剔透到令人羡慕的双眸上移开,顺着他线条流畅的高挺鼻梁,一直滑到不甘心紧抿着的薄唇。不紧不慢欣赏他的理亏,这令我心情愉快。
我胆子愈大,补上一句:“你现在酒醒了吗?”
这一句似乎激怒了他。我转身要走,他再次将我一把扯了回来,用力大到险些将我拉倒。
“我是醉了,”他一字一句道,“但我没有认错人。”
我皱眉:“什么?”
“昨天,你问我把你认成谁了,”他与我对视,说,“我没有认错。”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更糟糕了。
“你知道是我,”我冷冷问,“还那样做,为什么?”
我的反应,似乎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他拧紧眉心,难以启齿似的半晌,才挤出干巴巴三个字:“我醉了。”
“那不是一样吗,”我忍无可忍,“你还好意思提?道歉,赔钱!”
天下奇景,阿遥再次愣住了。半晌,他才一副痛心我不可理喻,无话可说的模样,拉着我转身就走。我挣脱不开,一口咬在他手腕。他吃痛回身,却依旧不肯松手,拧住我的手臂。
我不甘示弱,抬腿踹他,我俩终于在大街上扭打起来。按理说,这一架昨晚就该打了。阿遥吃亏在有所忌惮,不敢下重手,我将雪时所教的招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居然逼得他步步后退。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松开我手腕的意思。我气极,蓄力,一头撞上他的胸口。
我把阿遥摁倒在地。紧接着,哗啦,绿的黄的草编蚂蚱砸了我俩一头一身。
脊背僵了僵,我眼看着右颊上栖着一只青蚂蚱的阿遥慢慢地,目不忍视地闭了闭眼,仿佛在悼念一世英明扫地。我回头,我的脊背上架着倾倒的货架,一旁是惊恐万状的货郎。
我没有钱,这是我此时此刻冒出的头一个想法;没摔坏的蚂蚱,还能不能挂回货架上,这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正在懊恼之际,阿遥依旧握着我的手腕,他说:“起来。”
要“起”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叹口气,又阖了阖眼。
“起来,”他重复道,“兰子训,你好重。”
我下意识想支起身子爬起,手腕却在他手里,一不留神又跌了回去。我既好气又好笑:“你先把我——”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攀上我的脊背,轻轻施力。我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栽了下去。
栽进阿遥怀里。我还懵着,不过是弹指间,那只手已经顺手无比地将我从一侧推到了地上。
阿遥坐起来拍灰,依旧牢牢握着我的右腕。这个人简直可说是不可理喻了,我正要出声抗议,他抢在我前面,将那只曾栖在他面庞的青蚱蜢丢到我身上。
“砸了别人的摊子,”他哂笑,“你有钱吗?”
街面上,已经渐渐有人驻足围观。我被货郎泫然欲泣的脸逼得走投无路,懊恼:“阿遥。”
“我替你赔,你不去熊耳山,”他倒也爽快,“成交?”
我抗议:“你本来就该赔我。”
“你打了我又赔不赔?”他不为所动,“一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唯独不想在此处服软。
“不。”
我爬起来,挣了挣阿遥抓住我的手,没能挣脱。天无绝人之路,我一个大活人闯了祸,总不可能不求助于他就无路可走。不再理会被他禁锢的手腕,我走到货郎面前,指着阿遥道:“碰坏你的货架,他也有份,一半你找他要;我的那一半,你宽限我几天,攒够钱立刻赔你。”
说罢,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三天内还你。我也还有事要办,不会耽搁很久,你放心。”
货郎苦着脸,大约是觉得我俩不好惹,总算是期期艾艾答应了。我蹲下身,将被压坏的蚂蚱拢成一堆,用衣襟兜起来,毫不客气对阿遥道:“你要么松手,要么快付过钱,我要找住处。”
与货郎说定,他每天都在这里卖小玩意儿,我攒够钱随时可以来找他。谈妥之后,我想到在邻街依稀见过小客栈,走了两步,这时阿遥松了手。我也不诧异,只是此时,有唤声入耳:“小仙姑,你要泊一天?”
我抬头,叫住我的是卖藕笋的船家老妇。她看见我身后的阿遥,很快露出放心的神色:“这儿郎没多久还跟我打听你,碰头了就好。”
我冲她苦笑:“谢谢大娘,我还得待两天。”
“歇我屋里头吧,”老妇已经卖出不少藕笋了,热心地站起来,“我儿的房子,他去走亲戚,屋里头剩我一个怪冷清的。”
这可算得上是雪里送炭,绝渡逢舟了。我松了口气,睨阿遥一眼,意味再明显不过——我要去借住了,哪儿凉快你就待哪儿吧。
谁知老妇说罢,又望向阿遥:“好儿郎也一路来,住得下。”
我险些被这句话呛着,忙抢着道:“不用不用,他要回去了。”
“我不回,”阿遥打断我,极其自然地一笑,“多谢。”
于是我俩都住进了老妇家。
老妇夫家姓李,儿子当然也姓李。据她说,儿子多次提出让她搬到这里住,可她舍不得自己那塘藕,便依旧住在下游,隔三差五撑船来卖藕笋。我在镇上赊了些朱砂,半夜打着油灯,挑出些完好的蚱蜢往翅膀上画符文。
这是精细活,下手必须稳。我画得入神,缓过一口气来,肚腹中恰好“咕噜”一声。
分外响亮。本来就吃得少,白昼里又与阿遥打了一架,难免饿得慌。我正为难,眼前一花,落下来一包灯草糕。我捧起灯草糕抬头,阿遥站在门前,嘴里咬着什么,清香酸甜,是山楂糖。
我将灯草糕摔回桌上。阿遥出声,若无其事道:“‘和好糕’。”
“我没那么好说话,”我绷着脸,将笔搁到一边,“拿来,‘道歉糖’。”
二话没说,阿遥将手中的糖包抛给我。我接住,将纸包撕开,掰下一块晶莹剔透的塞进嘴里。山楂糖酸甜可口,我更饿了几分,想想便将桌上的灯草糕重新抓了起来。
拆开纸包,灯草糕雪白软糯,甜美芬芳。还是糕点抵饿,见我不作声开始吃,阿遥扬眉无声笑了,走进来两步坐下。
毕竟是七年的老交情,大局为重,这两天的事就算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了。将糕点也往他面前推了推,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许我去熊耳山?”
“你应该听过别人叫我作‘蓥华君’,”他也摸了一根灯草糕在手,对答如流,“蓥华山如今算是我的地盘,事态复杂了,会给我添麻烦。”
“熊耳山,”我纠正他,“在集市上,你下意识说的,是‘不去熊耳山’。你骗不了我。”
轻微的一声响,是阿遥咬碎了嘴里的糖。他别开目光:“……没有‘为什么’。”
我去抢他手里的灯草糕,被他避开。他讨饶道:“下次告诉你。”
“下次?”我问。他咬下一截灯草糕,浅浅叹口气:“到了蓥华山就说。”
我不以为意地重新提笔,反正也没几天了。门外响起脚步声,李大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添不添灯油?拿回来这么多,在画啥子?”
“哄夜哭郎,”我顺手拿起一个画好的草编蚂蚱,递给她,“放在夜哭的小孩儿枕头边上,保准好。我画一些,明天拿出去卖。”
出乎意料,李大娘看着蚱蜢,忽然伤感起来,提出想买一个走。我好奇道:“都压坏了,拿多少走都不打紧。大娘中意这小玩意儿?”
李大娘摇头,道:“明儿个是张家娃娃的头七。那个男娃娃,最喜欢这些东西。”
我愣了愣。李大娘反应过来,忙道:“看我,想不起小仙姑肯定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死了好几个人。都是被杀的,官府啥子都查不出。”
我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惊讶道:“连小孩都杀?”
“就在西郊的路头头上,男女老幼都有,十来条人命,”李大娘嗟叹,“说是山匪。哪里来的只杀人连褡裢都不搜的山匪?”
斟酌着事态,我着手收拾笔和朱砂:“这个点了,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头七的小孩吗?”
死去的张家孩童不过五六岁,躺在薄薄的苇席上。年幼夭折的孩子,连薄棺都讨不到一副。微侧过身挡住张家人的视线,我将小孩尸身上包裹的缎子新衣撩开。
——紧贴着伤口,淤痕如同碎裂的冰面在孩童青白的肌肤上蔓延。不可能是“妲己”,“妲己”如今应该已被赵玄罗带回昆吾宫。
那么,就是“妺喜”。我眼睛尖,注意到苇席下面压着一纸黄符,上前去将它抽出,上面是熟悉的笔触。
师父。从十岁起,我画符就是师父手把手教的,他符头什么画法符尾喜欢在哪里收笔,我都一清二楚。这是一张镇灵符,七日之内,师父也曾经过这里。
“妺喜”在这里现身杀人,所以师父追踪至此。理所当然。我似乎终于摸到师父的行踪了。身后有张家人在议论:“他们好像逆着江上去了,周庄也……惨得很……”
我的手指抖了抖,回头:“谁?”
“山匪,”有人回答,“从下游来的,一路上都在杀人。听官府的人说,我们这里是第二起。后来沿路过去的周庄杨村,都比我们惨。”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超级爱留评的小天使们啊啊啊,想把幸福感复制一万份在大街上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