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犹豫,拔六意向身后刺去,黑影极其敏捷地一闪,轻轻巧巧躲过了这一击。我矮身下去原地打滚闪开,四下无人,也不怕露锋芒,将匕首作暗器掷出。
“叮”的一声,六意似乎被击嵌入了某个墓碑。这人的身手不输雪时,我转身要逃,手腕却已经被抓住。我心中“咯噔”一声,待要反抗,却只觉抓住我的那只手异常柔软。
黑影带着异香压下来,我听见女子压低的嗓音:“别动,是我。”
我回头,薄纱般的月光下,描着花钿的面庞美艳绝伦。
秦金罂。见我不挣扎了,她松开我的手腕,略显焦灼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挑起眉梢来,冲着我甜甜一笑:“姑娘,身手不错。”
还是那个秦金罂,螓首蛾眉,双瞳剪水。可是,如果说白昼里那个她,是雍容雅步的冰肌玉骨,那此时的她已经玉解冰消——美人神采飞扬,柳娇花媚,简直与那个秦金罂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没有铃音。白昼里与她如影随形的铃音,没有了。
我戒备地后退。仿佛察觉到了我投向她足上的视线,秦金罂抿唇,大大方方将罗裙拉开。
她白皙的左脚踝上,横七竖八裹着厚厚的布条,将脚踝包裹得好似一个馒头。她眨眨眼睛,半真半假地嗔道:“不这么干,铃声就会被雪时听见。”
我明白那串足铃是什么。典籍记载,有虫名青蚨,取其子归,则母飞来。将子虫血涂于铃铛之上,铃音一响,无论多远多么细微,都会被母虫察觉。这是用来掌握某人行踪的术法。
我的表情一定像打翻了五味瓶。秦金罂娇笑一声,道:“怎么不说话?好歹该叫我一声师娘。”
“雪时可不是我师父,”我不客气道,“你到底找我要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的。”秦金罂忽地抬起右手,低头,轻扶自己的小腹。月光稀薄,我看不清她的腹部是否真的隆起,心中却已经“咯噔”一声。
她抬头对上我的目光,眸子隐隐泛着金色,又微笑道:“你不如猜猜,这是谁的?”
——除了雪时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真真真真是师父的孩子?
师父与秦金罂“珠胎暗结”的流言,在我头脑中嗡嗡作响。凡人怀胎十月,妖灵却怀上了十年都没生下来?我瞠目结舌,秦金罂随之“噗嗤”笑了。
“看样子你已经猜出来了,”她轻轻解开腰带,拉起罗裙,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剑来,“给你。呵,就算是妖,也没办法想替谁生孩子就替谁生孩子呀。”
月光冷冷,照出剑柄上“妲己”二字。
“……为什么?”
“不为什么,”秦金罂道,“我偷出来的。我就愿意看雪时不高兴,他不高兴了,我才开心。”
我哑口。这么说来,雪时是为秦金罂打了一串足铃,好随时听见她的动向;秦金罂则将足铃重重包裹起来,偷了“妲己”给我,与雪时对着干。
这两个人,偏偏在有人时表现得恩恩爱爱,如胶似漆。我沉默了一下,问:“十年前在熊耳山,我是不是见过你?”
秦金罂漫不经心道:“或许。”
我:“那时的人不是你?”
她抬起眸子来,妩媚一笑:“或许。”
我待要再说话,她的脸色却变了,将我一拉,矮身躲到墓碑后。我探头出去看,远远地,看见了夜色之中白色绣金纹的鹤氅。
是雪时。大半夜的,他来这里做什么?秦金罂紧紧咬着朱唇,思索了半天,低声道:“他是来找你的,你出去。”
出去没什么,可我不愿意:“说不准是来找你的。”
秦金罂也不多说,将“妲己”塞进我手里,又将嵌进墓碑的六意□□:“算我求你,别把我供出来。剑拿好,要自己用还是给你师父,随你。但我劝你带上下山。”
她是真的怕雪时。我不推让了,藏起剑窸窸窣窣爬出去几步,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跪好。跪端正后,我叫道:“师叔。”
声音不大,但我知道足够雪时听见。他的身影果然顿了顿,朝着我走过来。
我做出一直乖乖跪着的模样,夸张地揉了揉腰。夜色沉沉,雪时在我面前停下,皱眉:“听人说你没回去。怎么还跪着?”
我一愣:“不是要跪到明天一早?”
“不是,”雪时嘲讽道,“你师父怎么舍得让你跪一晚上。”
我明白了,看来是秦金罂为了方便交给我“妲己”,托人传来了假话。我如释重负,忙站起来,看天色还不到丑时,还来得及回去睡一觉。我一边谢雪时一边拍灰,却乍然脊背一凉。
我站起来的动作,会不会太流畅了?我小心翼翼抬头看雪时,他一副早知道我不会乖乖跪半天的模样,转过了身。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陈兵崖的阴森鬼气似乎霎时荡然无存。身后只有树声沙沙,也不知道秦金罂是否也已离去。
雪时一直送我到培风殿门口。分别之前,我握了握片刻前险些惹出大事的玉坠子,叫住他:“十年前你送了我一块玉,要不要还给你?”
月光照在他如铸的面庞上。师父给人的感觉是有血有肉的,而他,则向来没有温度。
“不必。”
“槐树是你回来之后种的吗,”夜半时刻,人总是不大清醒,我还是说得多了一些,“槐树和香椿树,树莓丛。”
他“嗯”了一声,十分坦诚,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多说。其实他多虑了,我不会因此误会什么。
我向他道别。临走,他简单道:“别死了。”
“知道,”我回答,“死也会记得瞒住是你教的剑术。不丢你的脸,放心。”
三天之后,就该是我五年以来,第一次离开昆吾宫的日子。
昆吾宫修的不是全真道派,不禁酒肉,不拘嫁娶。我见过萧子岳往扶摇殿后的树下埋酒坛子,便悄悄带着铲子去刨了一坛出来,抱去蓬莱阁。
出乎意料,我常站着的窗前,已经被人占了,是赵玄罗。这还是我五年以来,头一次撞见她探望师父。两人隔着窗户喝茶,我心头愉快,走上前去:“赵师叔怎么来了,不怕梁监院怪罪?”
赵玄罗抬头起来,容色生动:“你耍什么嘴,昆吾宫谁不知道你才是每天钻空子,溜来蓬莱阁。”
师父但笑不语。我也一笑,将酒坛子放到窗台:“师父,师叔,别喝茶了,我替你们斟酒。都聊些什么,是我唐突打扰了?”
师父应声,去屋里拿出三个杯子,一字摆开。我忙着斟酒,听他道:“才说到你,来得刚好。你师叔还在为谢子崇头疼。”
我要斟第三杯,杯子却被师父挪开,倒了一杯茶。我知道拗不过他,便乖乖啜茶。赵玄罗一口将杯中酒饮得见底,显而是借酒浇愁的模样,蹙眉道:“若有下次,我是再不会收徒了。兰子训,我教你之前,你也是一塌糊涂。”
这点,我自己也清楚。
师父苦笑,听他讲了才知道,赵玄罗不放心我,去找雪时将谢子崇也安排到了外出历练的弟子之中。今天一早,她替谢子崇准备了外出的必需品,连自己心爱的笔都一道送给了他,却被谢子崇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我相信谢子崇其实是不愿意与我同行的,比起担心我,他更加担心留在昆吾宫的赵玄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赵师叔,谢师兄已经二十二岁了,且放心吧。”
师父居然深有同感般与赵玄罗碰杯,也一饮而尽。
我没辙了,喝茶。这二人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融洽,对此,师父说:“你赵师叔来昆吾山的时候很小。我有七八岁了,她才三岁,路都走不稳,昆吾宫没有不喜欢她的。”
赵玄罗道:“他们都没安好心思,也就你拿我当师妹。”
再说下去,就说得远了。可我的确放心不少,有赵玄罗在,就算她不常来蓬莱阁,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喝了两杯酒,赵玄罗离去。送走她后,我想起此行的正事,问道:“师父,你有钱吗?”
出宫门之前,梁监院带着雪时萧子岳一行人前来送行,其中包括秦金罂。美人霞姿月韵,眸若秋水,静立在雪时身边,俨然目送游子离家的慈母一般。
与陈兵崖那个顾盼神飞的秦金罂判若两人。
外出历练不会给一个铜板,要的就是风餐露宿。我掂了掂兜里师父的私房钱,不算丰厚,可聊胜于无。原本以为该只有我一个人早有准备,岂料抬头一看,明明白白,每个弟子的腰间怀里,都鼓鼓囊囊。
原来师父们在历练之前,悄悄给爱徒塞银子,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传统。
也罢。谢子崇与我,是此行弟子中唯一两个“子”字辈的。有关历练内容的卷宗,理所当然都由谢子崇保管,但可以看出,其余弟子对此十分不满。
他们大多是扶摇殿的弟子。扶摇殿志在济时拯世,必然都要踏入俗世尘浪,所以出来历练的也最多。此行由两个培风殿弟子带路,当然会让他们不舒服。可这也没办法,谢子崇是长辈,又年长一些,无论是资质还是能力都绰绰有余。
师父曾背我走过的这条路,最终还是由我自己一步一步踏了回去。下山比上山要轻松得多,天不亮时出发,抵达山下的小镇,时间刚过正午。
镇子不大,街市的铺面却不少,行人零零散散,十分悠闲。时隔五年,回到人间的烟火气中,恍如隔世。谢子崇领着一行十来个弟子找了个茶座坐了,将卷宗展开,讲解此次的任务。
此行的目的地,是距此有五天左右路程的燕埠。听说,燕埠有厉鬼作祟,已经夺了多人的性命。燕埠距离昆吾山不远,勉强算在昆吾宫该管的地界之中,才派了人来向昆吾宫求助。
一边为民排忧解难,一边向着目的地前进,这是昆吾宫一贯的做法。行路该歇了,十来个人便支一个摊子起来,有人要除妖便跟着他们去,扶摇殿的弟子们通常来不及坐下就被瓜分了。我与谢子崇,还有两个培风殿的小辈,也坐在摊子上埋头画符。
这工作无聊透顶。来讨符的几乎都是女子,要么想要和合符,绑住夫君的心;要么要讨引鼠符,除一除鼠患。没两天,我笔都快画秃了,不得不说,没有回报的劳动令人厌烦。
“小妹妹,别想收钱,”谢子崇一眼将我的心思看破,道,“你一个人的时候怎样明码标价都行,可还挂着昆吾宫的招牌就不行。”
我不情不愿。其实我不贪那几文钱,只是就不愿意白干。恰好有个扶摇殿弟子除妖归来,嘲笑我道:“也不怕铜臭污了祖师爷传下的笔?”
“奇怪了,你们若收了谢礼,剑就会钝吗,”我不屑,“我的笔也不会。这是我的本事,与外物有什么干系?”
话音未落,谢子崇已经戒备地拉住了我。下一刻,“噗通”一声,一个人沉甸甸地倒在了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