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8章 君臣默契
当夜,章越与章楶聊了半夜。
上一次如此相聊的同族兄弟则是章衡,章衡自出任秦凤路转运使后,今已改任淮南转运使。这一次兰州大捷,章越也打算将他功劳算进去,迁至京师为官,在朝堂上添一臂助。
而章越对章楶的抑郁则是了解不少。
章楶愤愤不平地道:“在枢密院签事,冯当世从不让我过问,每次有什么划令,我都是最后一个闻知……”
章越呷了口茶道:“据我所知,冯当世并非气量如此狭小之人。”
章楶抬起头,最后道:“我确有不当之处,从熙河路进京后,我实有几分持功之傲。”
章越微微一笑,章楶的故事乍听是才华横溢之士被平庸无能的上司压制,旁人天然同情弱势一方。
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他听说冯京与章楶确有过节,在对伐夏之事上意见相左。不过这政见分歧,在异论相搅的宋朝高层是很正常的事。冯京还私下托人向章楶转圜过,大约是政见归于政见,咱们彼此不要将关系搞得那么僵。
冯京也曾与章越说过,章楶确有能力,又经地方任事,实乃文人中的将才。
可章楶此人过于性傲自负,冯京放低身段来求和,还觉得对方是怕了自己。
之后冯京真的怒了,一切章楶能够露脸或能在官家面前表功的机会,全都不给他。后来官家也不喜他。
章越与章楶深聊了之后。
章楶是聪明人,经章越这么点拨后,心知是自己出了问题。
章楶击案叹道。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
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章越一听此词知是自己当年赠给吕惠卿的。
没料到在京师传开了,在士大夫的流传度不亚于青玉案。
可知天下似章楶自认怀才不遇的人还是太多。
章楶道:“王厚乃我子侄、苗授、李浩、王文郁皆我昔日部将、彭孙更是山贼出身,还曾捧过李宪的臭脚。”
“这等人物都能出头!”
章越笑了笑道:“昔日淮阴侯被夺兵权,郁居京师,路过樊哙家时,樊哙跪拜迎送,口称为王。而淮阴侯却道了一句,生乃与樊哙为伍。”
“兄今日功业比淮阴侯如何?”
历史上韩信看不起樊哙、灌婴、周勃,你章楶也看不起王厚,彭孙他们。
章楶闻言赧然。
章越也是借韩信之事提醒章楶,韩信成功也是亏萧何的举荐,刘邦之善用。
而你章楶的成功全部都靠着自己?当年没有我推举你为熙河路经略使,并全力支持你在熙河路进取,你有今日?
一直与章惇走得那么近,今日才知谁是庙堂上一言九鼎的人?
章越对章楶道:“软竹易弯,却久折不断。”
“质夫,人没有时时如意之境,明珠也有蒙尘之时,此刻唯有练心,待东山再起!”
章楶闻言低头,天子不喜欢他,他是心知肚明的。只要天子在位一日,他便没有出头的机会。
章楶苦笑道:“若真有这一天,怕我也是连马都上不了了。”
章越按住章楶的手道:“质夫,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
“人的境遇,除了老天,又有谁知道呢?”
章楶听章越之语,默然点头。
……
次日,王珪与章越一并入殿大起居。
章越正欲和王珪解释昨日没邀他贺捷之事。
哪知王珪却主动告诉自己,昨日身体不适故没有参与。
章越微微笑着坐下,王珪道:“集贤,你是仆之门生,你他日若能平西,老夫也有一份功劳在焉。”
章越见王珪如此说话,他也就释然。
王珪家族在交引所里买空买空之事,章越并非一无所知。
当然以王珪之警惕,多半知道了自己有所察觉。
二人点点头,你知我知便是。
官场上本来公正威严的官员,一旦开始徇财了,底线便没了,对下也便放得宽纵了。
所谓公生明,廉生威倒是实话。
二人入殿后,官家升座。
今日的天子神采奕奕,询问兰州事宜,因具体军报还在路上。
章越出班即道:“陛下,从庆历以来,朝廷便有三冗之弊,也就是冗官冗费冗兵,不少有识之士提出去冗,减费,裁官之议。”
“要朝廷去冗,以达简政清官之要!”
“但此事都是一拖再拖,若不趁此有为之,痛下决心,必将又复‘天子临朝太息于上,公卿士大夫咨嗟哀叹发愤于下,不知几年’之局。”
殿上百官闻言后,长长的帽翅上下摇动。
临朝御史不免审视,看看官员有无交头接耳。
这兰州大捷贺捷刚下,本是议定封赏的时候,章越便紧接着抛出了‘简政清官’的方案。
下首王珪、蔡确、冯京都有些愕然,这么大的事情,章越从未与他们商量过。
但是从昨晚大庆殿上,章越那一番言语,其实可以猜出对方要大动干戈了。
这也符合章越一贯的作风,得势之后不饶人,一旦占据上风便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
“陛下,臣以为兰州之捷方定,朝廷正应全面对党项用兵,西取凉甘,东取定难五州,最后再会师灵夏,毕其功于一役!”
“其余之事皆在其后。”
众人视之,出面反对章越的,正是章惇。
章惇果然站出来反对章越,趁着击败党项八十万大军,击杀梁乙埋之事,从各路全面对夏进攻。你章越在这时候要搞什么改革啊?
见章越与章惇意见不合,上面臣工陆续出言。因章越没与任何人通过气,所以似薛向,黄履他们也不敢轻易站出表达支持章越。
倒是官家道:“朕以为章集贤言之有理,冗官冗政之弊确有其事。当思得一法使朝廷既可循名考正万事,也使百官各居其职,不失荣禄之实?”
听了官家最后一句‘不失荣禄之实’,在场官员神色大定。
体制内改革最怕什么,就是官员自身失去了利益和权力嘛。
范仲淹提出去‘三冗’,事实上就是办不到。你上面如何下决心,到了下面最后都是镜花水月。
还是官家稳重,看得深远,没放权让章越大刀阔斧整顿。
兰州大捷后,杀了一个梁乙埋,你章越就飘了是吧。
此刻官家看向章越,君臣间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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