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10点,吃饱喝足的陈亦和姚星河,从凤吾校区北门老街的“江湖夜雨”烧烤店出来。陈亦强烈要求姚星河带他去景大转转,说是想感受一下国内顶尖学府的文化氛围。
可能是长期值夜班的原因,陈亦一到这个点儿精神就特别好,一开始还是姚星河带着他转,后来就成了他扯着姚星河转。
就这样沿着蔷薇路到教学楼,踩着海棠路的小石子到实验室,穿越子衿桥到图书馆转悠了一圈,最后沿着沉吟湖走到圆形的鹿鸣广场。
陈亦终于累了,拉着姚星河在广场坐下休息,四肢舒展半躺在台阶上,视线掠过广场圆弧形的边缘,看着天上的星辰。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六年半过去。
曾经站在姚星河身旁,老大长老大短的不良少年,变成了干净清爽,笑容和蔼且能独当一面的温柔护士。
曾经打架斗殴,逃课逃学的老大,也变成了沉着温朗,努力上进且在学业上越来越厉害的大四学生。
时间,有着把人变温柔的强大力量。
姚星河抽出一支烟递给陈亦,陈亦看了一眼,就摆手拒绝了:“戒啦,”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两瓶菠萝啤,递给姚星河一罐,“喝这个。”
姚星河轻笑出声:“什么时候戒的?我记得你读卫校的时候还抽得很凶。”
陈亦将胳膊担在身后的大理石台阶上,半撑起身,嗓音淡淡地回答:“到儿童医院做护士之后,目睹了太多小朋友呼吸道出问题,看着他们一边痛苦着一边努力地接受治疗,就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享受着身体健康带来的便利,却不好生珍惜……反正挺愧疚的。”
姚星河捏着烟卷,听他这么讲,便又塞回烟盒里,打开陈亦给的那罐菠萝啤,轻抿了一口。
陈亦用发现了,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老大,我也想嘱咐你一句。”
“嗯,你说。”
“以后千万不要在密闭空间里吸烟,这样不止害你,还可能会害别人。”
姚星河抬眸看他,心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陈亦摇了摇头,呵出一声笑,语调上扬着:“我身体好着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那你今晚怎么多愁善感的。”
陈亦默了半晌,坐直身子,认真地看着姚星河:“你知道吃饭那会儿,我为什么过去跟后面那桌人说不要在室内吸烟吗?”
姚星河也想起这茬来了,就问他:“是因为左边那桌有个小姑娘?”
陈亦缓缓点头,目光落在广场中心的灯柱上:“嗯,你记得我珍藏已久、这次不得已上交科室的那面锦旗吗?”
姚星河弯起唇角:“你说过,是一个小姑娘送你的。”
“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送我的。”陈亦纠正他。
姚星河有点想笑:“行吧,多漂亮啊,让你不遗余力惦记了两年多。”
陈亦抬手,把被夜风吹散的头发拢至头上,许是因为换了复古偏分发型的原因,这动作瞧上去竟也添了许多优雅潇洒,只是回忆起什么,开口的时候便有些伤感:“一直记着那个妹妹不仅仅是因为她好看,而是她遭遇的事情,太典型了,让我一直忘不了,这两年每次去给学校的孩子们做呼吸道讲座,我都会拿出这个例子来讲。”
姚星河也好奇起来:“那你也给我讲一讲?”
“那小姑娘是寒假的时候感冒了,感冒结束后一直咳嗽,来医院的时候发现有些支气管炎,又赶上春天嘛,很多花粉啊、灰尘啊、杨絮啊,在空气里飘,她也在注意着这些东西。但是有天晚上,大概是跟同学聚会,在棠溪联小后面那个音乐饭店。”
姚星河点点头:“我知道那儿。”
陈亦继续道:“当时她有几个同学在里面吸烟,小姑娘慢慢觉得呼吸有些不对劲,就赶紧跑出来了,但是,急性哮喘发作起来很快,周围也没什么人,她自己打了120。”
姚星河灌了一口酒:“听着是个很机灵的小姑娘。”
陈亦却忍不住有些惆怅:“我跟同事赶过去的时候,她就一个人靠在墙上,穿的还是黑色的衣服,差点没找到。你知道哮喘发作什么样吗?”
“不知道。”
“那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脸白得跟纸一样,嘴唇也发紫,喘得话也说不出来,好像骨头都没有,浑身都是软的。我跟她说‘别怕,哥哥在’,她就疯狂地掉泪,努力用手抓着我的衣裳。”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此处的姚星河,蓦然涌上一个心悸。
“好在是后来她撑了过来,但是我如果再迟一些赶过去,她肯定就死在那个夜晚了。后来听她爸说,小孩儿手机快没电了,只够打一个120的,连家里人的电话都没打。”
“嗯。”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手指下意识地捏了捏啤酒罐,好让自己缓和一些。
“老大,做我这行也好也不好,”陈亦眸光哀伤,“有时候看到小孩儿能好起来,会很快乐,觉得再辛苦也值得;有时候看到那么可爱那么漂亮的小孩儿却活不下去,就觉得不知所措,也会去想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姚星河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本来想安慰几句,却发现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如此。
人生的意义在哪儿。
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校的时间,就这样努力地,疯狂地学习。毕业之后呢,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他好像走出了少年时期的阴影,但也因此变得对爱情和家庭没有任何向往和期待,所以根本没有寻常男生都有的,关于这两方面的人生打算。
更何谈人生意义。
这些年,他好像都是这样过来的,生活中只有学习,考试,兼职,编程,试验。
想到这些就不由想到那个小姑娘。
他蓦然发现,宋杞好像是他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色彩与光亮。
只有想到她的时候,自己才有强大的信念和乐此不疲的动力,才会想到松开紧绷的神经,让自己暂时地自在和放纵。
陈亦想到了什么,灌了一口酒,勾住姚星河的脖子,嘿嘿笑着:“对了,那小姑娘的妈妈和我的医生姐姐还是同学,在棠溪市中心医院工作。听医生姐姐说,小姑娘学习可用功了,今年考上了景行大学,这么算的话,她就是你学妹哎。”
这话刚落,姚星河的脊背就蓦地僵住。
小姑娘的妈妈在棠溪市中心医院工作。
小姑娘今年考上了景行大学。
一个不好的念头像魔鬼挣脱地狱一般,以狞恶的姿态,从他心底挣扎出来。
明明一句很简单的话,他却废了很大力气才能开口,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小孩儿……叫什么名字?”
陈亦发现了他的变化,无措地眨了下眼,轻轻道:“好像是叫什么杞来着,枸杞的杞……你认识?”
说完,就见姚星河手中的菠萝啤“啪”的一声掉落,沿着石阶乒乒乓乓地滚落下去,溅出无数雪白的泡沫。
*
20xx年3月9日,星期五,陈亦知道了自己喜欢的医生姐姐原来有儿子,且还只比他小三岁。
3月10日,星期六,姚星河跟乔唯一在教学楼准备创新创业的院级比赛,中间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正好接到陈亦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的陈亦告诉他:“昨天,3月9日,星期五,是我这辈子的痛。”
聊了没一会儿,陈亦突然说他来活了,于是结束了通话。
他在露天的连通走廊上看了一眼手机,忽然发现通话记录里有一行很奇怪。
【已接来电—小朋友—20:33】
回头看了在讨论区写策划书的乔唯一一眼,几乎可以确定是她接了这通电话。
他隐隐不悦,但还是克制着微怒的情绪,立刻给小姑娘拨回去,听到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他打过去的时候,小姑娘的手机正好没电所以无法接通。
可他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他打过去的所有电话,都不再被接通。
3月16日,是小姑娘的生日,他被试验拖住,无法赶回棠溪,遗憾地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棠溪市,往一中送蛋糕的人也打电话来告诉他:“您好,您给的这个号码,没人接呀?”
他怔了许久后,说:“嗯,抱歉,我再发你个别的号码,你打给他。他姓许。”
挂完电话,就收到了一条略显冷漠的短信。
【哥哥,最近课程学习很忙,可能以后都会很忙。林老师不让把手机带到教室,所以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认识这么久,他大概也了解小姑娘的脾气,虽然看着乖乖巧巧,但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她要是想做什么事,大概谁也拦不住。
以为她忽然开窍,下定决心把所有时间放在学习上,就跟他当年那样。所以即便没看到她,心里还是有些欣慰的。
只是到后来,短信也没有了。
他也觉得不对劲过,专门挑了周六周末休息的时候,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又专门在某些重要的日子发过几条短信,可无一例外,都没有回应。
除夕夜,他握着手机一刻也没松开,期望着她能把今年放烟花的照片发过来,或者不是烟花也行,随便什么小花小草都可以。
可等到了初一,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最后,无奈地去qq空间看了一遍去年他发的说说,心想我家那耀眼的小姑娘,是不是已经被许鹤周拐走了,所以彻底把她哥哥给忘了?
纠结了一阵子,还是去跟许鹤周打听了打听。结果这小孩儿跟他说,宋杞上了高中以来,就很有紧迫感。
他一边疑惑着,她紧迫到连电话也不能接、短信也不能回这种地步了吗?
一边又觉得好像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忙,向来乖巧的妹妹、怎么可能把她哥哥给抛诸脑后。
只是苦笑着想,她这抛得未免太干净了一些。
许鹤周宽解他:“哥哥,等小七上了大学就好了,她就能放松一些了。”
“嗯。”
于是,开始克制自己联系她的冲动。每一次刚拿起手机,下一秒就告诉自己小孩儿现在在高中艰苦拼搏呢,不能打扰她。
就这样再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那段时间,他真的相信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事,好几次在梦里听到手机铃声响起,看到“小朋友”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
于是从梦里挣扎起来,摸过枕边的手机,费力地睁开惺忪又酸痛的眼睛。
然后盯着空无一物的屏幕,陷入长久的恍惚和迷惘。
等她上了大学就好了。
那时候她要是再不接她哥哥的电话,就太没良心了。
他这样宽慰着自己。
终于等到了小姑娘上大学,还是抛弃了她的许鹤周小师哥,选了景大。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中浮起难以形容的开心,这种开心有点儿像得逞,又很像是欣慰。
可却在某一个试验归来、疲惫不堪的夜晚,从刘森雨的电脑上,看到了那条给他沉痛一击的贴吧留言。
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哪里做错了。
这是从他看到留言开始,直到今夜,都在思考的问题。
如果不是从陈亦口中听到,他这辈子大概都没办法把“宋杞”和“死去”联系在一起,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这两个词之间的关系。
陈亦说,当时小孩儿手机快没电了,只够打一个120,连家里人的电话都没打。
两年半过去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把那通“20:33”打来的已接来电记得那么清楚。
兴许,是因为小姑娘打完这通电话再也不理他了,兴许是冥冥之中觉得不对劲。
但他就是记住了那通来电。
也就因此,发现了陈亦那句话里的漏洞——
她在手机快没电的情况下,给他打过电话。
是在播完120以前打的,还是在播完120后打的,他不敢去想。
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拨了这通电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挂断,他也不敢去想。
像是在折磨他一样,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陈亦说的,小姑娘缩在黑夜里,面色惨白、唇角发紫、无法喘息的画面。
于是经过两年半的时间,终于了悟了,小姑娘为什么不想见到他,为什么不想跟他说话。
耳边,陈亦自责地说着:“老大,对不起……你也知道我有点儿脸盲,又只在她小升初的暑假里见过一次,那会儿她还戴着斗笠,一副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模样……所以根本没想过,当时那个可怜人儿,会是你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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