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太子莫名其妙的举动,温亭晚只当他是喝醉了,瞬间便抛诸脑后,翌日卯时天未亮,她便起身随太后一起前往京郊的静安寺。
每年这个时候,寺内的圆真大师云游归来,太后都会去静安寺小住几日,请大师讲经解惑外,为陛下祈愿,为百姓祈福。
此回与往年不同,太后还带上温亭晚及三位公主。
四公主景娆贪睡,耽误了时辰,害得一众车队都不得不等她一人,被太后狠狠斥责了两句,从清早便耷拉着脸,闷闷不乐。
景姝却是精神,与温亭晚同坐在一辆马车上,出了宫,进了街市,瞧见什么都新鲜,一路上喋喋不休,吵得本还有些困倦的温亭晚瞌睡全跑了个干净。
两个时辰后,车队在云麓山脚下停下。
孙嬷嬷扶着太后下了车,三公主景婧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太后的右手,站在后方的四公主见此情形,顺势也要去托另一边,手还未伸出来,却见太后侧首眸光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对站在温亭晚身旁的景姝道:“姝儿,过来扶着哀家。”
景姝正欲温亭晚说着话,听见太后喊她,受宠若惊,忙应声上前。
四公主站在原地看着景姝和景婧扶着太后远去,忿忿地剁了一脚。
静安寺建在山腰上,车马是上不去的,虽说也有些香客会用软轿教人抬着上去,可为了虔诚,大半人都愿脚踏实地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入山门。
云麓山并不高,山路也还算平坦,温亭晚从前跟着林氏来过好几回,几乎都能轻轻松松地上去。
可这一回,爬到一半,温亭晚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喉间干疼,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爬几步便需停下来捂着胸口缓一缓。
“主子,你没事儿吧?”习语搀扶着她,瞧她面色苍白,担忧道。
“没事。”温亭晚强忍着晕眩,“只是有点累罢了。”
紧跟在后的四公主景娆闻言嗤之以鼻,“皇祖母走了这么一会儿都不曾喊累,皇嫂你可真是娇贵啊。”
温亭晚瞥了她一眼,难受得都不想理她。
须臾,行在前头的太后也发现了温亭晚的异样,转身关切道:“太子妃怎么了?可是哪里身子不适?”
温亭晚摇摇头,稳着气息,吐出的话依旧有些破碎。
“多......多谢皇祖母关心,许是......许是孙媳太久没有爬山,所以......”
瞧着温亭晚这副模样,景姝蹙眉神色担忧,四下望了望,同太后请示道:“皇祖母,我看这附近刚好有个歇脚的凉亭,不若让我在这儿陪皇嫂坐一会儿,迟些再上去。”
“也好。”太后答应地干脆,“不必着急,多休息一会儿,慢慢来吧。”
景姝松开扶着太后的手,往下跑了两步,转而搀扶住了温亭晚。温亭晚向她感激地投去一眼,二人相偕着去了山路边的凉亭小坐。
歇了一小会儿,温亭晚才渐渐缓过来,呼吸顺畅了不少,原本发白的双唇也恢复了些血色。
片刻后,便见一人自山路处大步过来,“怎么了?怎没随太后一块儿上去。”
来人一身玄铁铠甲,墨发高束,英姿飒爽,正是温亭泽。
温亭泽是临时受命来静安寺保护太后的,一来便看见温亭晚这般模样,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询问了前因后果,忍不住嘲笑道:“想是你天天待在屋内看书绣花不知活动,才至于爬个山都丢人到累成这般。”
温亭晚白了他一眼,懒得理睬,又坐了一刻钟,才由景姝和习语扶着,温亭泽在后头护着,慢悠悠踱了上去。
进了山门,便有个小沙弥迎上来,领他们去各自居住的寮房。
绕过正殿,便有一阵沙沙的声响传来,只见后院几棵百年老树之下,僧人们正在清扫满地堆积的落叶,众多灰袍间一人尤为显眼。
她身着鹅黄立领对襟袄,配浅粉罗裙,圆润的身躯挥动着扫帚,且极其卖力,额间不断冒出的汗将碎发黏在一块儿,她扫得气喘吁吁,口上还不忘邀功。
“师父你看,我这扫得还算不错吧。”
小沙弥见众人都投去好奇的眼神,解释道:“这位贺六姑娘是前天才来的,一来便抢着干寺中的活计,还缠着我们方丈说是要出家,但我们寺中是不收女弟子的,方丈再三拒绝,可贺六姑娘就是不肯走......”
说罢,他颇显无奈地叹了口气。
景姝显然还记得贺槿湫,她附在温亭晚耳边,悄悄问道:“这位贺六姑娘莫不是嫁不出去,自暴自弃了?”
温亭晚忍不住笑了,在景姝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小小年纪哪里学得这么嘴碎,你瞧着这六姑娘可有自暴自弃的颓靡样子?”
树下,贺槿湫听见动静,倏然转过了头,待看清来人,展颜大方地冲这厢一笑。
景姝顿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颇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温亭晚则顺着贺槿湫的视线看向了温亭泽,接收到对面友好的笑容,温亭泽却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明显不知所措。
与温亭泽相处了这十几年,他的没皮没脸温亭晚倒是习惯,可这幅模样倒是头一次见,新奇之外,她忍不住调侃道:“哥哥和贺六姑娘相熟?”
“不熟。”温亭泽否认地飞快。
温亭晚挑挑眉,总觉其间有什么猫腻,但因身子尚且不适,她没去细究,入寮房午憩去了。
睡了一个多时辰,太后身侧的宫人来请,她便前往太后房中用晚膳。
静安寺的斋菜是出了名的,虽不见荤腥,却是清淡爽口,连向来少食的太后都多添了半碗饭,可温亭晚却是连一碗吃得都有些勉强。
晚膳间,太后突然道:“哀家明早约了圆真大师讲经,你们若有兴趣,便一块儿来吧。”
三公主正要回话,四公主抢先道:“娆儿甚是有兴趣,明早一定来。”
“你呀,明早能起得来再说吧。”太后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姝儿比你小几个月,却是比你懂事得多。你切记戒骄戒躁,平日里也跟着姝儿同太子妃好好学学。”
四公主景娆憋着气应了声“是”,余光却是忿忿地在景姝和温亭晚之间转了转,最后定在了温亭晚身上。
在她看来,就是因为温亭晚多事,若没有她几次三番帮着景姝,景姝哪有在太后面前出头的机会,太后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贬低她。
还同她学,学什么,难道学她失宠于太子后只能落魄地来攀附太后嘛。
晚膳用罢,宫人撤下杯筷碗碟,上了清茶,坐着说了会儿话后,太后便以休息为由遣散几人。
景姝挽着温亭晚的胳膊出来,想起方才她的食欲不振,问道:“皇嫂,是这里的斋菜不合胃口吗?你怎么吃了这么少。”
温亭晚凑近她,低下声道:“我不喜姜,面前放了盘姜汁青菜,光闻着便让我食不下咽。”
“你这么讨厌姜啊!”
虽说景姝也挑食,亦有不喜的食物,可不至于像温亭晚一样光闻见就没了胃口。
“是啊,也不知怎的,之前还没那么严重,这一阵子光闻着便想吐。”温亭晚同她玩笑,“你以后若是将加了姜的食物端给我吃,我必是要同你决裂的。”
“不会不会,皇嫂,我绝不会这么做。”景詹当了真,一脸严肃,信誓旦旦同她保证。
“好好好。”
两人嬉笑间,并没有发现身后,四公主景娆默默将此话听了进去,眼珠一提溜,也不知打定了什么主意。
温亭晚与景姝的寮房并不在一处,两人在一个拐角分别后,温亭晚陡然想起什么,本欲回房的步子停了下来,旋即转向另一个方向。
习语不明所以:“主子,你要去哪儿啊?”
温亭晚步履不停,默默穿过一个月洞门,拾阶而下,在崎岖的山路上行了百步,便见半山腰上一颗高大的古柏树。
夜间的古柏与白日的古柏看起来全然不同,月色倾斜而下,穿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无数红绸缀于其间,随风飘扬,像是鬼手,颇有些阴森。
习语只觉得凉风阵阵,鸡皮疙瘩霎时起了一身,“主子,我们回去吧。”
温亭晚不言,也并未感觉到害怕,她只失神地望着树梢上的红绸,看着在月光的映照下,部分红绸上的字隐约可见。
她的双眸飞快在地眼花缭乱的红绸间穿梭,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在执着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昏暗的夜里搜寻。
她是在两年前挂的红绸,说不定早被寺中僧人清理丢弃,怎可能还在上头呢。
寻了一炷香的功夫,温亭晚失望地垂下头,正欲离开,收回视线的一瞬,她的双眼却猛然定在了一处,像是梦中注定一般,她仿佛看见一个破烂褪色的红绸一角隐约写着“信”、“温”“晚求”。
“信女温氏亭晚求”
她死死将目光定在那里,唯恐下一刻随着风动那条红绸便会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习语。”她急急道,“你......”
她想把那条红绸指给习语看,又怕习语找不着,只对她道:“你帮我寻根竹竿来。”
“主子要竹竿做什么?”
“你且去寻便是。”
习语一脸茫然,但还是听命回院中去寻。
温亭晚在原地候了半晌,都没等到习语回来,她颇有些焦急,径直上前踩着树下的一块石头伸手去够那条红绸。
那簇枝丫很高,温亭晚直起手臂,指尖却只堪堪划过红绸底部,她咬了咬牙,一手扶住身边的树干,踮起脚,用另一只手去碰红绸。
石面光滑,温亭晚站在上头颇有些摇摇欲坠。
几步开外的林间,这一幕悉数落于一人眼底,温亭晚的每一次晃动都让他心头一凛。他屏住了呼吸,将拳头握得死死的,甚至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
在几番尝试之后,温亭晚终于得以拽住红绸的一角,一把将它扯了下来。
“主子!”习语拿着竹竿回来,恰好看见这惊吓的一幕,她将手中竹竿一丢,忙将温亭晚扶了下来,“上头危险,您怎能爬上去呢。”
“没事。”
温亭晚无所谓的笑了笑,垂首望向手中的红绸。
经过两年的风吹雨打,红绸早已变得破旧不堪,满是尘土,可上头的字却依旧分辨得出。
她用纤长的手指细细在红绸表面拂过,倏地笑出了声,像是自嘲,像是感慨,又像是释然。
两年前那个满怀期许,亲手将红绸系上去的少女,如今又亲手将它摘了下来,当年的愿望也随着红绸鲜艳的色彩一同消逝在了风里。
“主子,这是您当年挂的红绸吗?这红绸不能解,您自己给解了便不灵了。”习语劝她。
“不必灵了。”温亭晚风轻云淡道。
有些感情,总该做个了结。
她在附近寻了个浅坑,和习语一起,将红绸放在了里头,再用泥石掩埋压实。站起身的一刻,温亭晚就像彻底丢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浑身轻盈自在,连呼吸都顺畅得过分。
“我们回去吧。”
直到那窈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中,隐藏的林后的人低声吩咐。
“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虐女主,只虐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