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听了他的话,小司华弦也就不叫小司华弦了,她闭着眼一面大喊大叫,一面胡蹬乱踢,鞋底没眼一脚踹上那童子的小腿,险些把他踹下剑去。
与此同时,佩剑向下掉了三寸。
“唔……”小司华弦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缓缓睁开眼一瞧,面色刷得一白,挥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竟是一下都不敢再动了。
好高啊……
小司华弦迅速闭上了眼,心头突突突突跳得如擂鼓,扑面冷风直钻衣领,小小的手脚很快变得冰凉。
那童子见她如死鱼一般不再扑腾,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四下一扫才发现,他脚下的剑比别人的都矮了一截。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飞得太低容易挂上树枝,那童子紧了紧揽着小司华弦的手,暗中蓄力念诀,他脚下的剑应召缓缓上升,上升……
停,停,这样就可以了,那童子瞪着一双眼,憋得小脸发紫,停,停不住了……
其下众童子看呆了,中有一人最先反应了过来,带头鼓掌叫好:“师兄真厉害!”
听着下方稀稀拉拉的掌声,揽着小司华弦的童子极恼怒地闭了闭眼,化愤慨为力量,又默念了一遍控剑诀,他脚下的剑终于停了动静,可……这已是他从未驾驭过的高度了。
不管了,那童子眼一瞪心一横,如今还是先找谢存示威要紧,反正待会要从剑上摔下去的不是我。
彼时小谢存正在竹林间练功,忽闻上方传来一声高喝:“小叛徒,抬眼瞧瞧谁来了?”
小谢存闻声撤剑收势,逆着阳光向上一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几个蝗虫般咋咋呼呼的影子。
几个小童见他呆立在原地毫无反应,挥着胳膊起哄道:“上来,上来!”
彼时小谢存孤苦伶仃,哪里有人能教他御剑?
小谢存拎了拎手中佩剑,一时间真有了想立刻踏剑而起的念头,但冷静一琢磨,心里又是一酸,干脆转过身挥剑起势,继续练功,强作置若罔闻。
一片乱糟糟的哄声中,忽而夹进了一句极清亮的“存哥哥”。
华弦!
小谢存登时一怔,几乎是瞬间,整个人就扭了个一百八十度。
见他终于失措,挟持小司华弦的那童子笑得极开怀,他单手拎着小司华弦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拉离佩剑。
小司华弦闭着眼,都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高空带来的无形压力,小小的五官皱在一起,她双手环着膝盖,整个人努力缩成一团。
“我要让门派上下皆知,这,就是亲近叛徒的下场!”
那童子一字一顿,说得大义凛然宛如宣判,话音刚落,他拎着小司华弦的手一松,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凭空而起。
这绝对是司华弦此生喊得最凄冽的一次。
“华弦!”小谢存一丢佩剑,疯了一般向着小司华弦狂奔,那小小的一团可怜巴巴地倒在那里,早已没了声息。
“华弦!”只这么几步远的功夫,小谢存的眼就红肿难堪,他抱着那个一身是血的小人儿,咸涩的泪水一个劲地往他嘴里流,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会一遍遍重复着她的名字,“华弦,华弦,华弦!”
事情至此,不仅地上的悲痛欲绝,天上的也并不好过。
众小童愣了好久,齐齐抬头目瞪口呆地望着上方那人:师兄,我们好像玩大了。
被众人紧盯的小童心头一梗,遭了,距离算错了。
他们学御剑时,也曾多次从剑上跌下,不过磕碰皮肉,再不济伤筋动骨,他们修仙人有修为傍身,总不会出什么大事,只不过今天半途出了点意外,他飞得太高了,所以,就……
出了这样的事,那童子也怕得要死,果断挥手要众人赶紧撤,几道剑光闪过,偌大的竹林里,就只剩下小谢存钻心锥骨的恸哭声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和小司华弦相识,他是戴罪之身,就活该在这竹林间自生自灭,就活该承受门人的欺凌打骂,就活该……
可是,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啊,若不是师尊出了那样的事,他也应该和同龄人一起追逐嬉笑,和同龄人一起翻墙爬树,和同龄人一起被关小黑屋,他也应该有一位传道时严厉不苟,私下里无微不至的温柔师尊,他也应该盼着吃师尊云游时带回来的糖,而不是在这个竹林里苟且偷生,只有夜黑尽时才敢借风声雨声竹林声的遮掩偷偷哭上一会儿啊!
小谢存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捻着袖口很温柔很温柔地去擦小司华弦口鼻间的血,师尊出事后,只有小司华弦还肯来瞧瞧他,虽然这样说属实叫人牙酸,但她的确是他落入深渊后能见到的唯一的光,她会同他说起雅室外生了几丛竹笋,说起哪位仙姑睡觉打呼,说起师尊们又一起换了何种颜色的宫绦,她会让他觉得他还活着,他想象不到若是没有了她,他凭什么还在这里苦苦支持。
小谢存隔着朦胧泪眼,看到了一片黑色绣有银线的衣摆。
“真可怜。”不速之客皱着眉,淡淡评价道。
“你是什么人?”小谢存早已止住了哭泣,他两眼涣散,状若行尸走肉,似乎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叫他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了。
他还这么小,心就已经死了。
来人垂下眉眼,颇斯文地欠身:“不才乃妖人首领,斜玉。”
听了“妖人”二字,小谢存心底所有的愤怒委屈瞬间爆发,这一切一切的苦楚,都是拜他们所赐!
见这小孩子转过身就要去扑剑,斜玉动作舒缓地一抬手,迎着小谢存血红的眸底和冰冷的剑尖,不慌不忙地道:“不才无意中听到了你心底的愿望,又恰有起死回生之能,你只需要拿一点珍贵东西作为交换。”
小谢存闻言一怔,手中长剑“哐当”一声坠地,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出现了一点亮光,可是那点光又很快熄灭,他无奈地看着怀里的小司华弦,摇头苦笑道:“我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斜玉慢悠悠地将小谢存上下打量了一遭,以指节点着下巴附和道:“的确如此,不过……”
小谢存猛地抬头,眼中闪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喜气。
“你们两个相处的这段回忆倒是在闪闪发光啊……真是个好东西。”斜玉放下手,微微挑眉,“可愿拿来交换?”
“愿意!”小谢存不假思索,只要能救小司华弦,他命都可以豁出去,一点回忆算什么?
“交换之后,你们都会忘了彼此,甚至可能永世不复相见,如此,可还愿意?”斜玉噙着一点笑意,缓缓向前迈了一步。
“我……”小谢存被笼在斜玉的影子里,嫣红的一双眼终于浮出些许犹豫,他轻轻握了握小司华弦冰凉的手,一咬牙,“我愿意。”
“好,”斜玉矮下身子抱起小司华弦,后退一步躲开小谢存扑来的手,“口令:吾愿止思。”
一句止思,初不相识,终老死不相往来,即使再见,也沦为萍水陌路,只有擦肩而过之缘。深情如他,怎能这般,怎舍这般?
可他还是跪在原处,怔怔地盯着某个地方,中邪一般不住重复道:“吾愿止思,吾愿止思……”
斜玉似乎很满意地敛眉一笑,抱着渐渐恢复呼吸的小司华弦转身欲走,抬起的短靴一顿,鞋跟轻轻落回地上,绣有银线的衣摆服服帖帖地环抱在小腿四周,勾勒出一道绝妙的曲线。
斜玉侧过头向竹林中随意一望,含笑的眸子一寒:“偷听偷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只被他轻飘飘地看了这么一眼,匿在竹枝间的一个小童就瞬间口耳迸血。
旁观的司华弦揉着梗得难受的心口,眯起眼仔细去瞧小童的面貌,这孩子还小,还没有陶养出那身清凌凌的气质,由是司华弦一打眼并不敢认,但结合小孩子口耳处的血……
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名字徘徊在司华弦的齿缝间,呼之欲出。
就在此时,黑暗骤至。
谁把灯吹了?司华弦一惊,丰富的心理活动被硬生生吓没了大半。
司华弦一向是个内心戏很足的人,如今,酝酿已久的情绪被突然冲成一盘散沙,她着实不爽。
司华弦一不爽,就会自动切换到无赖状态,她皱着眉环视四周,装作能看到东西的样子,不耐烦道:“这又是哪儿?”
“这是你的梦里。”
眼前倏尔大亮,司华弦皱着眉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人负手而立。
司华弦盯着他绣着银线的黑色衣摆,有些恍惚,良久,她才想起此前发生了什么,颇为迟缓地接受了扑面而来的这许多信息。
她好生寻着谢存,突然被人一个手刃砍倒,还被强行灌输了一段奇怪的,或许曾经属于她的记忆,最悚人的是,她突然发现,万千仇怨所化妖人的首领,竟然有倾听别人愿景的癖好,这简直……
不可思议。
“你这么喜欢帮别人实现愿望?”司华弦抱着手,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配好佩剑,怀里难免空落落的。
“这是我的荣幸。”斜玉略略欠身,眼帘微垂,苍白的面容兀地生出几丝文雅。
司华弦眼都不抬,张口就是一句:“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