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三皇子殿下。”长廊上,宫人们见到前方缓步走来的玄色身影,急急忙忙屈身行礼。
那人好似没看见他们那般,在突然安静的路道上保持着原来的平缓步伐与他们擦身而过,也没有开口免了他们的礼或是让他们起来。
宫人们却是习以为常,直到那道压迫感十足的人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才主动起身。
不过今儿他们起来后又偷偷往尉迟延消失的方向看了眼,心里比较藏不住事的宫女表情古灵精怪地说:“我看错了吗?殿下……殿下是不是受伤了?”
“那个方向是从御书房过来的吧?”
“难道跟陛下吵架了?”
“都别说了,莫要随意议论天家之事,该走了。”
尉迟延走到露天之地,随着刺骨寒风顺着衣领口子溜进衣裳之下,他抬起头,意识到宫园内大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光了。
鼻尖处忽然沾上轻轻的冰凉,他微微颤动着眼睑,没让落霜掉入自己的眼睛里。
不知觉间,冬已临。
尉迟延左眼上方的额头处有个狰狞的伤口,像是被什么硬物给磕碰着了,还未结痂的口子上还流着血。他站在逐渐被落雪浸湿的石地上,并没有被伤口传来的疼痛影响,反而还轻轻勾起了一抹笑容,眼底的轻描淡写仿佛还拖着一丝丝的疯狂。
“你……你,成何体统!”
尉迟延向自己的父皇坦诚喜欢的是男人,并且非他不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的意愿后,毫不意外地惹怒了对方。皇帝大概是太吃惊了,震怒下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砚台朝他丢去。
皇帝在砚台离开自己的手并见到尉迟延没有丝毫闪躲的动作时就后悔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狠狠砸到尉迟延的额头角,直接磕破了相。
尉迟延也不怎么在意,像是完全没感受到疼痛,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可见这心思有多坚决。
皇帝心里多少有些讶异。虽然他向来不怎么关心这位身体有缺陷的儿子,但也知道他对于宫里很多安排和自身的事情,态度都很随意。比如从前他都接受了他母妃给安排的那些婚配对象——纵然到最后都不知被他以什么样的手段给弄消失了。
尉迟延还问他:“若说平常百姓人家没有选择的资格,可我贵为遥国三皇子,难道还需去看寻常人的眼色?”
很多高官达贵或世家公子都有那点奇怪的癖好,只是皇室之中如此明目张胆给说到皇帝面前的,尉迟延还是独一个。皇帝冷静下来后心想尉迟延可能是故意说的这些话,想反抗他们总是想着给他安排婚配的想法。
他开口道:“你若不想成家,同朕直说便是,犯不着拿这么荒唐的理由故意给朕和你娘亲找不快。”
尉迟延微低着头,语气冷静:“父皇多虑了,儿臣并没有想顶撞父皇与母妃之意。我确实不喜欢那些女子,只是不想耽误她们。”
皇帝的呼吸声有些重,他努力安抚着自己,想说尉迟延或许只是一股脑热想先弄个回去私底下玩玩,毕竟身为皇子,非要如此特立独行的话,得放弃很多事。
于是皇帝对尉迟延说:“若你只是一时兴起又或是需要个人来帮你解决那方面的需求,那这种事你无须通知朕。前阵子不是刚赐你一座在宫外的府邸吗?把人带回去,自己想怎么闹随你,别过于张扬即可。”
尉迟延好笑地看了皇帝一眼,再次重申:“父皇,你可能误会了。”
“儿臣说的是想明媒正娶那位公子,给儿臣当唯一的皇妃。”
皇帝眉头快要拧成麻花,提醒道:“你可知让天下人知道你娶了个男人当皇子妃意味着什么?首先这江山的继承权,你将直接失去竞争资格。”
这太子之位虽是按朝代历来的继承资格传给了大皇子,不表示大皇子当真就是老皇帝最属意的儿子。他自己也曾经经历过争权夺位,自然清楚什么样的事会在几位儿子间上演。
天生残疾在遥国是非常忌讳的事,尉迟延从小一直就不被他看重放养,如今成长至此已是超出他的预期。哪怕他最后依然不会考虑这个儿子,但尉迟延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过于荒唐,所以他决定用这点来给他一些压力。
没有哪个皇子会没有这样的野心,尤其是尉迟延这种被压着多年……
皇帝这么想着,见到他那位戴着半边银面具的儿子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自己,仿佛一眼看穿他的所有想法。
尉迟延语气十分坚决:“继承权,没有便罢。”
“人,我一定要娶。”
即使要他放弃这皇族的身份也无所谓。
当皇帝听见尉迟延这句话时,便知道自己无法利用权势来改变尉迟延的主意。
尉迟延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又轻笑一下,说:“再说,如此不正是顺了许多人的意思吗?有何不好?”
皇帝沉默了,尉迟延对于很多事都看得很清楚,他只是不愿去说。他本来也没有想要扶持这个儿子的想法,到底是亲儿子,这些年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愧疚,内心挣扎许久,突然觉得由着他去也罢。
皇帝态度稍微有了那么点软化:“那位公子出自哪个世家?”
他比较过不去的是有个断袖的儿子,这多少有失颜面。可再细想下,真正会被说笑的是尉迟延本人,既然他自己都不介意,那他也没什么可阻止的。
尉迟延回答:“只是寻常百姓,并非名门望族之子。”
皇帝轻舒了口气,反对的态度不再如此强烈:“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得再想一想。”
这句话落在尉迟延耳里,基本就是已经能成了。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本来就不怎么觊觎所谓的皇位,这江山最后落到谁的手中他并不在意,他只是不想他们的争储能够如此顺利平淡。比起参与其中,他更想成为搅乱浑水的旁观者。
为将来能够名正言顺把顾西宇娶到身边的尉迟延铺好了第一层路,心情愉悦地回到自己的宫殿,把伤口给清理好,心里筹划着找个时间去见顾西宇,给他个惊喜。
听底下的人汇报,四皇子尉迟容已经回到自己的皇子府。他当初确认过了顾西宇已经成功与他们接头,而且是顾西宇亲口说过要到皇城来找他。只不过为了他们将来能够堂而皇之在一起,他刚刚退了大雁国的和亲,顾西宇恐怕是无法直接进宫。
所以尉迟延觉得择日亲自到尉迟容的皇子府一趟,顺便再给顾西宇一个惊喜。
「别着急,他可能自有安排,说不定之后就会来找你了。」
顾西宇人在尉迟容的府邸,听见智能系统的安慰,冷笑道:“是吗?那他怎么知道我就在这里?”
“系统,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目标怎么说也是三皇子,四皇子府里多了人,可不止有他知道。」系统算是避开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权谋斗争,在各个派系中安插探子是很常见的事。估计有不少外边的人都在调查他和慕容清婉的来历,身为男主,尉迟容的能力也不小,他替他们掩护得很好,一时半会儿不需要担心身份暴露。
不过系统这句话还是在他心里种了个小种子。
顾西宇确实在为想见大魔王却见不着而发愁,如果大魔王当真就是阿闻,又或者他能有所感知……最好真的会找上门来。
中午时,四皇子府果真来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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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见过三皇子殿下。”
平日里连免礼二字都不想说的尉迟延,今天平易近人得过分,抬抬手让四皇子府的管家起身后说:“不知四皇弟可在府上?我今日过来,有重要的事……和东西,得向他讨要。”
顾西宇要是在场,估计得愤愤地指责他竟说自己是个‘东西’。
尉迟延光是想想就能想象出顾西宇那张脸愠怒的模样,心底的愉悦逐渐被挑起,周身气场少见的柔和。
中年管家听闻他的来意后,脸上多了几分歉意:“三殿下实在抱歉,四殿下正好不在府上,您恐怕是白走一趟了。”
尉迟延眸光一顿,倒也没有很在意,毕竟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见的本来就不是尉迟容。
他也不和管家绕弯子,直言道:“他前些天是不是带了客人回来?”
管家迟疑片刻,还是没敢欺瞒仿佛拥有洞察人心能力的尉迟延,承认了。
尉迟延便说:“他的客人里有一位是我朋友,四皇弟不在府上也无妨,劳烦管家替我安排,让我和对方见上一面即可。你若不放心,可以让他出来与我对证。”
不料管家的表情变得更加为难,低下头无措地说:“这……恐怕还是要让三殿下失望了。”
“今日宫里来了人,不知同四殿下他们说了什么,有一位客人被接到了宫里。四殿下阻止他们未果,在他们离去后没多久,与另一位客人一同出了门,不晓得是不是在处理这件事。”
“待四殿下回府,小的定会给三殿下带话,说您今日来找过他。”
尉迟延走出四皇子府时,人还是懵的。他皱着眉上了马车,没想明白人怎么突然被召进了皇宫。
逐渐往山的另一边落下的太阳拖着长长的尾巴,将天色染得一片橙红。远处于空中排成一列的飞鸟正拍着翅膀离去,街道上的摊贩们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马车在路道上经过时,外边人的交谈正好被他听了进去。
“你们听说了吗?大雁国送到咱们遥国和亲的那位公主没死,人已经找到了!”
“欸对的,我听那官兵的人说不知是四皇子还是太子殿下的人寻得的,可算是立了大功。”
“嗐,这算什么?那位公主本来不是说好了赐给三皇殿下的嘛?我还听闻太子殿下把那位公主接走后,对她一见钟情。正好三皇子那里前些日子刚宣布了和亲作罢,如今太子利用这间隙,亲自拜见皇上请求把大雁那位公主赐婚于他呢。”
尉迟延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差点没直接把马车的车窗板子给捏碎。
“可是……太子势力强大,若真要娶太子妃,国内多的是能替他巩固地位的贵家小姐,怎么会要了那位附属国来的公主?”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啊,都说大雁出美人,估计是那位公主当真如传闻那般生得惊为天人,貌若天仙,连太子都为她神魂颠倒!”
太子……又是太子,又是尉迟岚!
尉迟延现在对这个名字可真是憎恨至极。不久前才刚让他查出,他这些年在外称兄道弟十分信任的陈卫实际上竟是尉迟岚的幕僚,他当年那些在山里与老师傅习武的过往不假,但他下山后首先遇见的是尉迟岚,早已纳入他底下成为门客。
不知陈卫潜伏在洛河寨是因为尉迟岚那里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但他这消息可真是灵通得很,连顾西宇已经溜走的事都知道,不愧是皇上钦点的太子。
尉迟延眼神冷了冷,努力在心里让自己冷静。
听他们说宫里人接走的是公主,很有可能尉迟岚也察觉到替嫁之事,所以接走的是真正的慕容清婉。
然而这个猜测在他车子绕过皇帝赐给他,成家后居住的三皇子府邸,见到门外站着的尉迟容和慕容清婉时,直接被无情推翻。
他黑着脸下了马车。
尉迟容和慕容清婉也是刚到的三皇子府,没想到真能蹲到不常回府的尉迟延。
尉迟延和尉迟容虽为兄弟,但为不同妃子所生,长大后几乎没什么交流,关系比普通朋友还要生疏。尉迟容一直都很忌惮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清醒地认知到他是会做出许多疯狂事迹的人。
尉迟延下车后径直走到尉迟容面前,扯住他衣领怒问:“人呢?”
见尉迟容没有立刻回话,他没什么耐心地又补了句:“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尉迟容停顿了片刻,像是被他激烈的反应给惊着,回过神才拨开他的手,没什么好气地理了理衣服回答:“被太子的人接到宫里了,我拦都拦不住。”
尉迟延冷笑:“哦?我听说太子接的是公主,他是公主么?”
慕容清婉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带着不安与警惕,还有对顾西宇的担忧。
她在尉迟容和面前意思是遥国三皇子的人吵起来之前开口:“别怪他了,这都是我的错,哥哥他……”
中午那会儿四皇子府确实来了人,还说知道大雁国公主就在这里,双方拉扯下还是抵不过太子那里人多强势。顾西宇不愿让慕容清婉冒险,便又一次装作女子,替她入宫。
尉迟容随后才又补充道:“慕容公子离开前同我说,让我找机会见你一面把此物交给你。”要不是顾西宇的交代,他绝不会走这一趟。
尉迟延低下头,他皇弟弟手里正躺着那快他当初从宫里带给顾西宇的羊脂玉牌子。
他的头突然又开始发疼。
陈卫当初在洛河寨,虽不知顾西宇是男儿身,但估计早也猜到了他是逃婚公主的身份,尤其他当时并没有特意在他面前隐瞒。那会儿陈卫就一直在接近顾西宇,与他处得极好,甚至可能还就是他放的那把火,目的是想声东击西帮助顾西宇逃离山寨,只不过阴差阳错因他的阻止没能成功。
如果陈卫就是尉迟岚的人,再结合尉迟岚现在的异常举止,陈卫当初帮助顾西宇的目的肯定不单纯……尉迟岚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尉迟延:气炸,到嘴边的媳妇就这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