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电光劈开云层,连绵不绝的雨线犹如连接天与地的银丝,在电闪雷鸣间若隐若现。
极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道沉闷的雷,阴沉沉炸响在商珩耳边。
“走吧。”他走在容致身侧,豆大的雨滴水帘般沿着伞沿往下淌,随着风吹进他的颈项间,彻骨的冷。
直到坐上副驾驶席,商珩一路保持着沉默,脸上无甚表情,眼神却还深邃地凝视着黑暗的夜幕深处。
容致凑过来替他系安全带,忽然手腕被对方一把握住。
他诧异地抬起头,商珩手指很用力,眉宇蹙起:“方阳就在温家,我们还去报什么警,这件事,我觉得不太对劲。”
容致望着他的眼睛:“方阳在温家?难道他跟温总在一起?”
商珩的眉头因某个字眼拧在一起,伸手要去解安全带:“我要回去问清楚。”
“商珩!”容致拉住他的手,蹙眉,“你别冲动,万一温总和这件事有牵扯呢?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回去从长计议。”
“咦?商先生,你们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
两人一同回头,车窗外站着温家庄园门卫处的保安,他抖了抖伞面的雨珠:“你们不是才刚来吗?这就要走了?今天这鬼天气,客人还不少呢。”
商珩摇下车窗,淡淡道:“那位方家小少爷,也是你们温总请来的客人?”
保安茫然地点点头:“好像是的。”
商珩按在安全带上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最后点点头,笑了一笑:“原来如此。”
车窗重新闭拢,商珩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看向挡风玻璃上被车灯晕黄的雨:“我们回去。”
容致自然没有异议,发动机的轰鸣应和着滂沱大雨,车前灯在夜幕中开辟出一道模糊的光亮。
后视镜里,温家庄园的大门越来越远,终于彻底被黑夜吞噬,再也看不见了。
※※※
温家庄园坐落于长瑜山半山腰,下山的路有一道岔路口,通往两个方向,一条通往郊外,另外一条进入市中心。
容致的车开上前往市中心的大路,雨夜难行,车速不快,道路两旁的路灯立在暴雨雷鸣之下,宛如两排沉默的士兵。
商珩靠在椅背上,无声地凝望着漆黑的窗外,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排排路灯和幢幢树影飞掠而过,四周几乎没有别的车辆,安静得只剩密集的雨点和雨刮器有节奏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并没有多久,后视镜里闪烁着一辆车前灯的光影。
那辆车开得歪歪斜斜,车主人仿佛车技不好,又像是醉后驾驶,车速倒很快,也不知是否一直踩着油门,在宽大空旷的道路上不管不顾地飞驰。
商珩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待他掏出来查看,又没了动静,一看信号标识,在无服务和微弱之间徘徊。
他皱了皱眉,将手机关机再重启,重新接上新号的那一刻,屏幕上疯狂弹跳出一大排未接来电和讯息,全部来自温睿昀。
商珩握着手机,眼神变幻,五指微微收紧,余光瞥见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另一辆车,突地眉心一跳。
宾利漆黑的车身几乎跟幽幽黑夜融为一体,轨迹扭曲如蛇,却执着地紧跟在他们车后,宛如一道幽灵般的影子,在瓢泼大雨里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
商珩盯了一会儿后视镜,霍然回头,瞳孔震颤后眉宇紧皱。
温睿昀?!他疯了吗?大雨的夜晚这样追车?!
手机再次震动,他这次接得很快,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温睿昀嘶哑的声音:“下车!听我解释!”
他的语调很沉,商珩却敏锐地捕捉到尾音的一丝颤抖。
商珩将发烫的手机贴住耳朵,沉默片刻,沉声道:“温睿昀,你回去吧,你对方阳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打算回归方家。”
温睿昀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只是一再重复:“商珩,不是你想的那样,下车!”
商珩嘴唇动了动,紧拧着眉头:“温睿昀,别追了,你这样太危险了……”
温睿昀的喉咙像是被火灼烧过,沙哑无力,吐出的字句却是破釜沉舟后的坚定:
“你跑多远,我就追多远,你不停下,我绝不停下!就算你跑去天边,也别想甩开我!”
商珩心中一震:“你……”
温睿昀艰难喘了口气,视野里一片混沌,只牢牢盯住前方的车尾。
漫长的沉默令人窒息,压得人胸口发沉,他看着毫无迹象停下的车,放软了语气,带着一点近乎哀求的鼻音:
“商珩,算我求你,停下来……”
商珩僵了僵,今晚以前,他从未想过会从温睿昀嘴里听见这样的语气。
像一只皲裂的精美瓷器,再也不能用优雅与矜贵矫饰,它带着即将碎裂开的惶恐与急切,用尽全力挽留最后的主人,不要抛弃它。
商珩心里五味陈杂,拿他没有办法,转头去看容致:“温睿昀在后面,在前面路边靠边停车吧。”
向来善解人意的容致,这次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一脚油门下去,车速不降反增。
商珩因惯性猛地撞在座椅后背上,皱眉望着他:“容致?你在干什么?”
容致没有看他,道路两侧飞掠而过的路灯,昏暗的光与影在他侧脸上交替流淌。
他浑然未觉般,目光笔直地望着漆黑的前方,脸颊肌肉紧绷着,清晰地刻出颧骨的形状,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容致?”商珩眼神沉下来,略微提高了音量,“我让你停车。”
“我不能停车。”容致开口方觉嗓音沙哑,喉头火烧一般艰涩,“我不能放你被温睿昀拐走……”
“容致……”商珩犁了把头发,耐性劝道,“这么大的雨,你们这样追车很危险,会出事的!听我的,把车停下。既然温睿昀说他要解释,我总该……”
“有什么好解释的?”容致直言打断了他,温润的脸孔被黑夜剪裁出棱角,语调尖锐地扬起来。
“你明明看见他和方阳在一起?方阳是什么人?暗害过你的人,温睿昀曾经试图联姻的对象,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还要回头受他蒙蔽?!”
商珩这是头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激动和外露,蹙眉道:“我自有我的判断,他若真和方阳搅和在一起,就不会冒着危险来追车。实情如何,一问便知。”
容致紧紧握着方向盘,指骨用力地突起,镜片后的眼眸幽沉如海,始终没有停车的苗头。
商珩失望地眯了眯,咔嚓一声轻响,安全带松开,车里随即响起规律的安全提示报警声。
他一手按在车门开关上,双眼笔直地盯着他,命令:“停车!”
容致猝不及防,脸色大变:“你做什么?”
就走他被迫降低车速的同时,那辆歪歪扭扭穷追不舍的宾利终于追赶上来,在侧道弯过一个大弧,横停在宝马正前方!
容致紧急刹车,车轮在雨水中滑行十来米,堪堪停在宾利跟前。
昏黄的车前灯照在黑色的车身上,车门打开,露出一道模糊的剪影,狂风骤雨立刻倒灌进车内,那影子晃了晃,迎着暴雨迈出一条腿。
隔着挡风玻璃,商珩紧盯着对面的男人,在打开车门的一瞬,左手忽然被容致紧紧扣住了手腕。
“商珩!”容致的目光逼视而来,眼眶倏地发红,“你为什么总是相信温睿昀,不相信我?”
“你明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温睿昀也不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他眼中只有利益,他会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能给他带去利益!”
“只有我是爱着你本身,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贫穷或者富贵,我都不在乎!”
他抓着商珩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像是溺水之人最后一根稻草,目光颤动着,在商珩的沉默中,眼底渐渐沉淀出刨开心房后的无望。
“贫穷或富贵你都不在乎?也许你确实不在乎。”
商珩双目微阖又睁开,眼眸漆黑如冷夜,语气流露出一种平静的洞察:
“你说他蒙蔽我,那我问你,《灵山》的风声是谁泄露的?你会派人监视方阳,连他手上出了人命都拍到,却偏偏这个节骨眼跟丢了?”
“温睿昀约我今晚见面,却就那么巧方阳也去了他那,还正好被我撞见?”
“那天晚上庆功宴我喝醉,盛齐说曾亲眼看见你扶着不省人事的我进房间,你却说是我拉着你不放,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为什么我醒来却是满地狼藉?”
“你问我要不要认回方家人,其实你心里知道,我不会去认。”
他的视线犹如无形的利箭笔直落在容致的眼眶里,尖锐得仿佛要穿透他的头颅。
“若是温睿昀蒙蔽我,那么你呢?你没有蒙蔽我吗?”
“对你来说,最好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对不对?”
商珩用遗憾的眼神看着他:“容致,我把你当成朋友,在我一穷二白危难的时候,你是第一个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我本不想怀疑你的。”
他一指一指掰开容致的手指,指甲在皮肤上徒劳划出几道淡红的痕迹。
车外大雨滂沱,哭嚎的雨声抵住容致的咽喉,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喉咙含着一团酸涩的热气,几乎要从眼眶涌出来。
他的视线被雨模糊晕开,努力伸手去够,却只触碰到对方一片一角:“商珩!你答应过我不离开的……”
商珩顿住脚步,努力回忆却一无所获,他没有回头,踩在飞溅的雨水中,慢慢走向温睿昀。
容致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光亮一点点暗淡,最终只余下绝望后的冰凉。
“你答应过我的……”
※※※
昏黑的雨中,唯有车灯勉强照亮一片弧形的光亮,光影在两辆车之间泾渭分明。
商珩明明看见宾利的车门打开,却没见到温睿昀下车,只有半掩的车门下露出一条腿,深色的西裤裤脚被雨水溅的透湿。
“温睿昀?”
商珩皱着眉头拉开车门,那个靠在座椅边缘的人影一晃,像是失去了支撑,彻底栽倒下来,猝不及防扑入他怀中,连手机也握不住,无助地滚落到雨水里。
“温睿昀!”商珩心里一紧,忙托着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撞伤了?”
他这才发现温睿昀只穿了一套单薄的西装,外套都没来得及披,领口衣摆爬满了仓皇的褶皱。
温睿昀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越发急促,脸色却苍白如纸,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冰凉的发丝黏在脸颊上,脸上布满了疲倦和憔悴。
平日里的高贵温雅荡然无存,浑身上下都是浸泡在冷雨中的狼狈。
商珩眉头越拧越紧,垂眼与之对视:“究竟怎么回事?”
温睿昀皮肤冰凉,却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商珩手上,他翻开对方的掌心,赫然看见那里一片血肉模糊,伤口处竟还嵌着细砂般的碎玻璃!
商珩浑身一震,难以置信他是以何种毅力,用这双手握着方向盘,从庄园一路开车追过来!
温睿昀眼眸半睁半合,目光涣散,却从浑浊中吃力地捕捉他的影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拥住他,额头轻轻贴上对方温热的颈项:
“还好……我没有把你弄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