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夜空云层散去,皎洁的星辉轻柔地洒向大地。
新年烟花渐渐停歇,温氏庄园重新为静谧所笼罩。
温冉冉和温盛齐被赶回房睡觉,上楼前对着商珩和大哥挤眉弄眼,一脸坏笑,也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一时间,硕大的别墅只剩下温睿昀和商珩两人谈兴正浓,尚无睡意。
夜风习习,花园一条铺满鹅卵石的羊肠小道,淡黄色的路灯在蜿蜒的小路上,照亮一片又一片淡圆的光。
夜宵吃得积食,温睿昀披了件大衣,同商珩并肩走在鹅卵石道上散步消食。
四下里安静至极,只有两人规律的脚步和低沉的谈笑声。
商珩晚上醉酒刚睡了几个小时,眼下毫无睡意,他看着小路幽暗的前方,笑道:“温先生这时还不睡觉,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平时这个时候是该休息了,不过今晚不同。”温睿昀的侧脸被路灯的橘光柔化,留给商珩一个立体尔雅的剪影。
商珩玩笑道:“哪里不同?难道是特地陪我?”
温睿昀闻言一笑,没有回答,反而指了指前面一棵巨大如伞盖的大树:“到了。”
商珩眯着眼望去,朦胧的月色下,树枝参差的影在风中幢幢摇曳,三四名成年人才能合抱的粗壮树干,攀附着一条可供一人攀登的旋转木楼梯。
树干顶端,依稀可见一座凌空架设在枝杈间的树屋。
商珩顿时来了兴致:“这是温先生的‘秘密花园’吗?”
“上去看看?”
商珩点点头,一阵北风从树梢卷落几片枯叶,他顿时打了个喷嚏,温睿昀将大衣外套脱下,自然地披在他背上。
带着体温的暖意驱散了周身的寒气,商珩一怔,抬头时温睿昀已经率先迈上了通往树屋的台阶。
“走啊,在想什么?”
树屋有些年头了,脚踩在木质楼梯上吱嘎吱嘎作响,越往上走宽度越窄。
商珩扶着粗粝的树干,埋头往上爬,及至树干顶部,夜风渐大,周围的枝叶摇摇摆摆地发出沙沙声。
一只手忽而伸到他面前,商珩抬眼,温睿昀轻轻握住他的手:“这里高,小心摔下去。”
商珩抿了抿唇,想像平时调侃几句,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说,任由男人拉着他,轻松踏过最后几节楼梯,踩上树屋的小平台。
若在白日,树屋前的平台视野开阔,可以远眺整个后花园,眼下月光静谧,透过层层树叶洒落的斑驳光晕落在脚边,也别有一番雅致。
“外面风大,进来吧。”温睿昀进屋开灯,暖融融的橘黄灯光将室内映照得一清二楚。
商珩最先看见一排木质书柜,架上的书都用精致的书盒保护着,防尘防潮,从儿童读物、科普杂志、科幻小说到世界名著,琳琅满目全是闲书,唯独没有堂堂集团总裁应读的专业书籍。
另一边更令他咂舌,竟然摆着一排毛绒玩具,大到狗狗抱枕,小到毛毡玩偶,角落里居然还有针线手工包。
树屋里侧靠墙是一张单人床,床上垫着一张雪白柔软的狐裘,墙壁上一只鹰头标本,下面挂着一把款式老旧的长管□□。
落地灯旁一张木质躺椅,紧邻着书柜,显然是过去温睿昀时常闲坐看书的地方。
书屋里的陈设一尘不染,但几乎没有生活痕迹,看来除了打扫的佣人,很久不曾有人来过。
商珩正要开口笑话他,却见温睿昀指了指头顶。
他抬头一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书屋的屋顶竟是透明玻璃架设而成,夜幕明暗不定的星光透过玻璃笔直映入他的眼中,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幕天席地的旷野之中。
“没想到温先生还藏着这么一处充满童趣的地方。”
商珩兴致勃勃地摸过玩偶架上的毛绒玩偶,从兜里取出温冉冉送给他的毛毡狐狸,晃了晃:“这个该不会也是你的杰作吧?”
一想到堂堂天河集团的执掌者,夜里挑灯,一脸严肃地缝制二头身毛毡的样子,商珩就忍不住想笑。
温睿昀沉默片刻,竟没有反驳,半晌,慢吞吞开口:“其实我已经很多年不碰这些了,只不过冉冉实在做得太难看,我看不下去……”
商珩:“……”更好笑了怎么办?
尴尬只是须臾,温睿昀也没有过于不好意思,见商珩努力绷着脸,包容地笑着摇摇头:“你想笑就笑好了,我十岁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消磨的。”
“不会吧?像你们这样的豪门长子,不应该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将来好继承家业?”
商珩好奇地在不大的小屋里绕了一圈,这里空间有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着实不少,木屋门背后竟然还有一把木吉他!
他推拢木门,伸手想取吉他下来,谁料一不小心,木吉他重重磕在门锁旋钮上,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响起,门关死了,商珩去拧,竟然拧不开。
“怎么回事?”
温睿昀眼神古怪,有些意外,失笑:“我忘了,这门反锁的话,必须用钥匙才能开,我很多年不曾来过这里,钥匙在管家那。”
商珩抿了抿嘴,想起之前温冉冉说要给他的手机换个亲手绘的壳,拿走了忘了归还。
“那怎么办?”
那厢,温睿昀已经施施然在小床边缘坐下,道:“那就只能将就一晚,等明天早上管家送早餐时发现我们不在,自会来找的。”
商珩试了半天也无法把门打开,只好在躺椅上坐下,盯着那张单人床,幽幽道:“温先生,你不会让客人睡躺椅吧?”
温睿昀慢悠悠一笑,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上来挤一挤。”
商珩挑眉,又开始探宝似的四处搜寻温睿昀藏在树屋的小秘密:“温先生还没回答我,怎么小时候会住在这种地方的?还有这么多毛绒玩具?”
温睿昀温和地注视着他翻翻找找的动作,也不生气,淡淡道:
“我母亲在我三岁那年过世,后来父亲续弦,娶了第二任夫人,她觉得我是个威胁,希望我能一直沉溺于玩乐,就让我住这里了。”
商珩一愣,皱眉:“你的父亲和你爷爷不管吗?”
“我父亲不肯应允爷爷定下的亲事,坚持要找自己的真爱和自由。”
温睿昀嘴角牵起一丝嘲弄:
“我的母亲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家女儿,本就不受爷爷待见,以为嫁入豪门能从此飞上枝头,可我的父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在她怀我时就出轨,自称情人才是真爱,我母亲产后生了一场大病,三年就去世了。”
说这话时,他的口吻古井无波,仿佛在评价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商珩停下了寻宝的念头,回到躺椅上坐下:“那冉冉和盛齐难道是……?”
温睿昀颔首,并无隐瞒之意:“他们与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后来呢?”
温睿昀背靠床头,躺在雪白的狐裘上,目光透过玻璃屋顶眺望夜幕星河:
“他的第二任夫人,是个舞女出身,个性偏执,把我父亲看得很紧,后来生下了冉冉和盛齐。”
“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我父亲没过多久,再次找到了第三位真爱,可想而知,第二任妻子会有多么疯狂。”
“她开始歇斯底里,有时怨恨我,有时又责怪不记事的冉冉和盛齐没有用,当时我们三个都还小,丈夫不回家,爷爷不住这儿,她是家中唯一的女主人,常常虐待我们,也没佣人敢置喙。”
“她发疯时,我就带着冉冉和盛齐,把自己反锁在树屋里,以求获得一丝宁静和庇护。”
“后来,他们的所作所为被爷爷得知,他亲自来接走了我们,废掉了父亲的继承人身份,将他赶出家门,其他各房叔伯见状,纷纷落井下石。”
“爷爷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他们不把我这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放在眼里,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世上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自己。”
温睿昀缓缓挪步至书架,手指抚过封存多年的书籍,笑了笑:“冉冉和盛齐小时候总爱哭,我就给他们念故事书,学着做些毛绒玩具逗哄他们。”
“你真的很疼他们。”
温睿昀轻声道:“在我心里,父亲和母亲都已去世,除了爷爷,他们两个就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看着他们,我才能感受到被需要,和存在的价值。”
商珩难得地专注当一个倾听者,注视着他,莞尔:“温先生小小年纪,就有长兄为父的风范。”
他从商珩手里接过那柄木吉他,在小床边坐下,轻轻拨弄起琴弦,吉他已经老了,声音竟还清脆。
温睿昀眼帘低垂,听了商珩的话,表情疏淡,眼神却还深邃,失焦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嘴角抿出一点极淡的笑纹:
“其实,我小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哭,但是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哄我的。”
商珩闻言微微一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忽而想起很久以前在慈善晚宴上,他和顾凛在阳台偷听兄妹谈话,温冉冉恼羞成怒的口不择言,竟然是真的。
温睿昀没有爱过谁,也从未被谁爱过,家庭是他在这个世上最渴望又不可及的东西。
他可以把自己的婚姻当成利益的砝码,同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
一旦将那人视之为家人,就会像原书写的那样,竭尽全力为他遮风挡雨,毫无保留地付出一切。
温睿昀看了看商珩发呆的表情,突然想起什么:“抱歉,是不是想起你的养父母了?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料理了那个同样不负责任的父亲,他们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商珩又是一愣,不知背后还有这一出,难怪当时养父肯主动联系容致解除关系。
他皱了皱眉:“为什么为我做这些?”
温睿昀叹口气:“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很像,我幼时受过的苦与不公,我不忍心看你也遭受。”
商珩看他半晌,突然问:“刚才我要是没反锁门,你也会找机会锁上吧?”
温睿昀微讶后低沉沉一笑:“你不是说我是绅士吗?绅士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商珩双臂枕在后脑,躺下来哼哼:“你那么严谨的人,我才不信你又没钥匙又不带手机。”
温睿昀沉默数息,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然后,迎着商珩惊讶的眼神,把钥匙从窗户的木栅栏缝隙里丢了出去。
他笑不露齿:“好了,现在我真的没有钥匙了。”
商珩:“???”
温睿昀被他的表情逗笑,胸腔微震:“生气了?”
商珩斜睨他,抿直了唇不说话。
温睿昀捧起那把木吉他,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坐在星空下拨动琴弦时,眼神专注地凝望着商珩,轻笑:“不要生气,我弹琴哄你,好不好?”
商珩不知被哪个字眼戳得发燥,又好气又好笑:“你想找个倾听者,我又不会跑。”
温睿昀缓缓摇头,舒缓的曲调从指间流淌而出,多年不曾弹奏,略有些手生。
“我只是想要你陪陪我,今天——”
他微微一顿:“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