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层自远方压来,缓缓遮住了月光。
空气里湿热沉浮,夏日的热风黏糊糊吹拂过皮肤,晚间有气无力的蝉鸣,隐隐约约的雷声,低空掠过的蜻蜓,一场雷雨蓄势待发。
容致缓步行至商珩身侧,目光从他身上挪至车里的温睿昀。
镜片后眸间讶色一闪而逝,容致向他稍一点头:“温总,没想到商珩是坐您的车回来,我的朋友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商珩暗自蹙眉,原书里此时这两人应当不相识才对。
下一刻,容致便解答了他的疑惑:“最近事务所有个案子,我暂且在天河集团法务部充当顾问。”
温睿昀看看他,又看看商珩,缓缓笑道:“容律师,你们是相识?看来这座城市真的很小。”
容致把话接得自然而然:“我和商珩从小一直长大,现在也住在一处。”
“哦?”
温睿昀轻扬的尾音敲在商珩耳边,后者干咳一声:“哦,多亏容致把他对面的空屋租给我,我才有处栖身之所。”
容致仿佛才察觉方才那点歧义,不好意思地笑笑,推了推眼镜:“是的,独自打拼在外,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小盒点心递给商珩:“我加班晚归,路过那间店,还剩最后一盒,你晚饭吃了吗?”
商珩点点头,不必打开点心盒,那熟悉的气味立刻钻入鼻子,强烈地彰显着存在感。
他十分感动,道了声谢,坚决把盒子推了回去:“我晚上吃太饱,这榴莲蛋挞你回去宵夜吧。”
容致看他一眼,见他神情不像客套便不再坚持:“那好。”
温睿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是令人羡慕的友情。”
容致慢吞吞道:“小事而已。”
被晾在一旁的商珩:“……”
容致抬头看了看乌云浓重的天色:“温总既然来了,要不要上楼坐一坐喝杯茶?”
“不了。”温睿昀转而看向商珩,“无论如何,花期餐厅的事,我还是要谢谢你。”
商珩漫不经心地谦逊着,心想,也不知道他谢的是避免出丑,还是谢他识破了方阳的小心机。
“至于刚才你在车上对我说的那番话……”
商珩脸不红气不喘,满脸写着真诚:“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温总不必放在心上。”
容致眼神微妙地扫向他。
温睿昀温和地道:“其实,我认为你很有潜力,在怀梦那样日薄西山的公司,未免可惜,你不妨考虑来天河集团旗下的长风娱乐,违约金方面无需你操心。”
商珩这下真正意外了,温睿昀居然开口邀请自己跳槽?难道不怕他开过光的“乌鸦嘴”?
如果换了别人,说不定商珩真的会考虑这个建议,可惜对方是什么人?原书中注定成为失败者的悲情反派,前途堪忧啊!
于是商珩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多谢温总抬爱,不过我暂时没有跳槽的打算。做人要讲诚信,我既然签了约,就要履行到底。”
温睿昀表示理解,他取出一张黑底烫金的邀请函,用签字笔行云流水写下亲笔签名,递给他:
“不用急着拒绝,这是维斯慈善晚会的邀请函,参与的都是业内人士,除了圈内明星,还有很多投资人、赞助商和影娱界大腕,怀梦可给不了你这样的机会,或许你去过以后,会改变主意。”
商珩眉头一跳:“这是温总举办的私人晚宴,给我……不太合适吧?”
温睿昀弯起眼尾:“哦?你刚才不是说生活圈离我太遥远?难道你在骗我?”
商珩:“……”
天色越来越阴沉,街边的路灯时明时灭。
容致的神情半隐没在暗处,一双漆黑的眼透过薄薄的镜片,沉默看着两人对话。
商珩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斜里突然窜出两道人影,横插一杠,挡在他面前。
男的膀大腰圆,身材高大,女的矮小娇柔,体态丰盈,说起话来却是又尖又利。
“哎呀,小珩也太不懂事了,这明摆着是人家对你的心意,你怎么能这么不礼貌呢!”
中年男女正是商珩的“养父母”,女人一把抢过邀请函,美滋滋贴上胸口,死死拽住商珩的胳膊,笑容亲密又和善:
“小珩从小就脸皮薄,妈替你收着,这么好的事,还不快谢谢人家!”
商珩脸色一沉:“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养父颤抖着脸颊的肌肉,垂涎三尺地抚摸着黑色的车顶和车门,满眼都是面前这辆奢华的宾利:
“乖乖,这值多少钱呐?要是我也能过过瘾,嘿嘿……”
养母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撒手,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夯货!别弄脏了人家的车,你赔得起吗?”
养父不高兴地哼一声:“姓顾的不是商珩的男朋友吗?摸一下车怎么了?”
养母兴奋地朝车里的温睿昀挥挥手:
“您一定是顾总吧?我们是商珩的父母,幸会幸会,小珩何德何能,劳驾您亲自送他回家,哎呀真是……”
温睿昀至始至终端坐于后座里,嘴角带着薄薄的笑意,不见丝毫尴尬之色。
反倒是吴秘书忍无可忍地按了按喇叭:“两位,我家老板姓温,你二位找错人了。”
商珩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褪色,他一把扣住养母强拽着他的手腕,拇指按在腕骨上,缓慢且坚决地掰开她的手,铁箍般不容反抗。
腕间剧痛突如其来,养母哎哟一声不由自主放开,胸口的邀请函也不见了,轻而易举落入商珩手中。
先前的散漫和气转眼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微微眯起眼,在晦暗不明的路灯下,剑一样凌厉:
“一点私事,让你见笑了,想来温总还有事要忙,我就不送了。”
商珩扬了扬手里的邀请函:“多谢温总好意。不过跳槽的事,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天上掉的馅饼,我怕我咬不动。”
温睿昀失笑:“天河与顾氏对垒,你不怕殃及鱼池吗?”
商珩慢吞吞地道:“鱼也有跃过龙门的机会。”
温睿昀侧过脸,像是初次见面般认真打量他。
须臾,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也好,我拭目以待。”
半透明的黑色车窗彻底闭合,宾利流畅的影子在夜色里流动,转眼没了踪影。
※※※
马路两旁的夜景在后视镜里飞快倒退。
温睿昀靠在棕色皮沙发里,恬静地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可惜啊。”
“温总指的是商珩?”吴秘书想起方才那对中年男女,皱了皱眉。
“他那番鬼话,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如果是假的,那他就是个骗子。”
“他在直播上故弄玄虚,多半都是蒙的。或者是跟在顾氏大少爷身边时偶尔得知的内幕消息。”
“花期餐厅的行为也可疑得很,难保不是故意接近您。对您心存爱慕的男男女女何其多,温总何必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
温睿昀单手扣拢衬衫领口最上一颗扣子,淡淡笑道:
“真真假假不打紧,你若是看到一个人的长处,他就是个胆大又聪明的人。”
“获取信息不难,难的是对信息的处理和把控,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却生在这样的家庭。”
黑色车窗倒映出他温文含笑的侧脸,棱角分明的线条却显出几分锐利和冷漠:
“这个世界,除了婚姻,底层出身的人想靠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难于登天。”
吴秘书脸色微微一变,想起老板那对二十年前抛弃儿女的父母,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
彼时,公寓楼下,稀稀落落的雨滴打湿了暗红色的花园地砖。
“你个小兔崽子!毛长硬了?敢这样顶撞我们!”
养父嘴里不干不净放着狠话,指着商珩的鼻子,却不敢上前,躲在养母背后,嘴里喋喋不休,“你本事不小,勾搭了一个姓顾的,又来了一个姓温的……”
商珩冷冷地盯着两人:“我不管你们怎么找过来的,要钱没有。”
养母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勉强放缓了语气:
“小珩啊,你怎么能这么不念旧情?我们可是你的父母,从小把你养到大的,再说了,你的男朋友一看就是有钱人,给你花点怎么了?我们只是要点生活费。”
“
就是!”养父大声嚷嚷着,“你这个不孝子,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名人了,还有豪车接送,肯定赚了大钱了,你父母你弟弟整天被人追债,连家门都不敢进,你像话吗?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你要是不给,我们只好联络记者,去法院告你,让大家一起看看你这个见利忘本,不赡养父母,不肯尽孝的嘴脸!”
养母瞪他一眼:“闭嘴!小珩啊,你不知道我们最近过得多艰难,尤其是你弟弟,都饿瘦了,我们可是你的家人,你怎么忍心让你弟弟挨饿受冻?”
“妈也不要求多的,你给我们一笔钱先把利息还上,最好让你弟弟能跟你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外面风吹日晒的,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份苦……”
“至于我们,等你搬进了男朋友的大豪宅,再把现在的房子给我们住……”
商珩倏地笑了,夜灯下的眼尾明艳优雅,宛如出鞘的弯刀:“威胁我?”
容致皱着眉,上前一步:“你们要多少钱?是不是拿了钱,你们就不出现了?”
养父转了转眼珠:“那要看给多少。”
商珩抬起一臂拦在容致面前,淡淡道:“今天太晚不方便筹钱,这周之内,我会通知你们时间地点,就当了断费,保管你们满意。”
中年男女对视一眼,面上浮现喜色:“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们先走了。”
待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容致叹口气:“你若是缺钱,我可以借给你……”
商珩嘴角抿出一丝极淡的笑:“多谢,借钱就免了,不过我确实有件事希望你能帮我。”
※※※
越来越狂躁的风吹散了湿闷的空气,伴随着一道雪光惊雷,暴雨轰然,浇头泼下。
回到楼上公寓时,已接近午夜,这一天对商珩而言,简直像慢镜头的摄像机,一秒钟恨不得当两秒播。
商珩简单擦拭干净淋湿的头发,换了身衣服出来时,容致在客厅的沙发正襟危坐,网络电视里播放着商珩走红的那档直播节目。
他端了两杯水过来,一杯递给容致,自己那杯加了一勺蜂蜜,温水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晕出琥珀的颜色。
容致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喜欢喝蜂蜜水了?”
商珩一怔,随口打个哈哈:“听说临睡前能助眠。你怎么看这种综艺节目?”
商珩赶在自己的预言小游戏之前,随手换了其他明星的直播间:“这个还挺好看的。”
容致眯起眼看了三秒钟,突然道:“这人是整过容的,鼻子,眼睛,下巴都动过刀,原本没有这么好看。”
商珩:“你怎么知道?”
“能看出来。”容致吹了吹浮起的茶沫,侧过脸看向商珩,玩味道,“知道对方的脸是假的,你还觉得他好看吗?”
商珩懒洋洋打个哈欠,不以为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不是画皮的面具限时取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致没有说话,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你怎么想着要去当明星呢?不过也是,你从前……从小就长得好,确实是天生适合站在聚光灯下的。”
容致摘下眼镜轻轻擦试镜片,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拓出两片阴翳,离开了镜片的阻隔,漆黑的瞳孔显出几分迷离。
商珩摸了摸鼻子:“机缘巧合,我倒没那么想过。对了,你怎么会到天河集团当起顾问来了?”
容致低头慢悠悠喝口茶:“也是前不久偶然得到的机会,像天河集团这样的大公司,每年处理的案子数不胜数,我也想见识见识。更何况……”
他微微一顿,抬眼看着商珩:“久闻天河集团现任总裁温睿昀是个传奇人物,年少时,原本的继承人温何琛,也就是温睿昀的父亲,突然离家出走,导致整个温家内部派系斗争不断。”
“温睿昀在他爷爷的扶持下,小小年纪就干掉了一个又一个亲戚兼竞争对手。”
容致凝视着商珩若有所思的眼,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如何跟温睿昀扯上了关系,只是这个人……他表面上看着风度翩翩,像个善人,实则是个城府极深又冷酷无情的家伙。”
“我无意中查阅过以前一些案件,当年温家曾觊觎过继承人的各支派系,下场都凄惨得很,他的弟弟妹妹更是一分股份都没有,对至亲之人尚且如此防范苛待,可见绝不是什么好人。”
商珩目露意外之色,这容致把温睿昀调查得这么详细,也不知道图什么。
若非知道他是个没有利益牵扯的普通律师,商珩甚至要怀疑,容致是顾凛派过去的商业间谍,卧底在天河集团暗搓搓收集证据,最后一击致命干掉对手那种。
容致犹豫一下,认真叮嘱:“总之,我不建议你接受他的邀请,去天河集团旗下的公司,最好离他本人远些,越远越好。”
商珩眨眨眼,上下打量他:“你特地过来就为了给我说这些?”
容致垂下眼帘:“哦,我就是想起来,随口一说而已。”
他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商珩将他送到门口:“我养父母那件事,多谢你了……”
容致将钥匙插入门锁,开到一半回过头:“不必谢,我知道该怎么做,只不过这样可能对你目前的名声有损,你想好了吗?”
商珩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打算。”
容致合上门,站在玄关处,直到听见对面房门咔嚓一声合拢,他低头笑了笑,从昏暗的里缓缓步入书房之中。
桌上一盏暖黄色小台灯,容致将调试旋钮开到最大,光线逐渐明朗,墙面之上,竟然以蝴蝶针密密麻麻钉着许多人的照片。
顾凛、林予情、温睿昀、甚至方阳,几乎原书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贴在这里,每张照片同时黏着一张写有诸多信息的纸卡。
最多的当属商珩本人,在大街上,车上,直播镜头里,甚至屋子里,各种角度应有尽有。
容致皱着眉头给温睿昀的纸卡添上几笔,静静面对照片墙,目光逐一滑过每个人的照片,最后落在商珩脸上。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
时过凌晨,小公寓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商珩梳洗完毕倒在主卧大床上,一边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点开社交软件,一边心不在焉思考着书里这几个主要角色。
无论是顾凛,亦或者林予情,他们的行为和动机并不难以理解,本身的性格似乎与书中描述得高度一致,但是容致和温睿昀,可就难以捉摸得多了。
自己的直播成功几乎可以说建立在温睿昀的损失之上,他非但没有迁怒自己,反而抛出橄榄枝,而容致更古怪,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神神秘秘的。
目前已经可以确定林予情不是原装货,那么顾凛、容致,甚至温睿昀,都很有可能跟自己一样,若是如此,那可真是一锅大乱斗。
只不过这书也太不公平了,人家穿书非富即贵,自己穿书却只有一屁股债和一家子极品,多大仇?
商珩气哼哼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唇边泛着冷笑,乱起来吧,越乱越好,才方便他浑水摸鱼。
他点开微博热搜,果不其然,《云霄》口碑暴跌失去首日日冠的话题排在第一,第二是票房黑马爆冷,第三就是自己——#商珩带预言家#
点进话题广场,各路拜大仙的玄学之风喧嚣尘上,画风甚是清奇。
“气死我了,说好的直播倒立喝水呢?!”
“日行一拜,商大仙保佑我早日脱单。”
“求商大仙保佑我顺利生个女儿。”
“商大仙,商大仙,我明天能告白成功吗?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商珩:“???”
他什么时候兼职月老和送子观音了?
他无不恶意地揣测,或许过几天,热搜关于他的话题就要变成#商珩带孝子#了,那画面……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令他回过神,接通的一瞬间,那头传来经纪人李姐兴奋的笑声:
“小子,真有你的!这次几乎要出圈了!你怎么办到的?还是背后有哪位幕后高人在指点?”
商珩乖巧笑:“巧合巧合。”
李姐:“你不说就算了,我是来通知你,恭喜你受到了公司的重视,我帮你争取到了两个曝光机会,一个是怀梦即将重点推出的男团选秀,公司只要求你把合同改成三年,就会重点培养你。”
商珩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个恐怕不行,下一个。”
李姐有些着急:“你不再考虑考虑?选秀可以长期曝光,前景很好的,将来无论走哪条路线,都可以。”
见商珩没有反应,李姐叹口气,热情瞬间消退不少:“第二个是一个公益性质的直播带货节目,在下周末,拿到畅销榜榜首的话,有机会获得赞助商的百万赞助金和代言机会。”
“其他的直播嘉宾都是粉丝上千万的大网红,有庞大的消费者基础,你现在虽然有点名气,但还远远不够看。”
“目光长远点,我还是建议你参加选秀!还是选秀最合适你。”
李姐苦口婆心地劝:“和你同期的几个新人,都进入选秀了,你眼下人气最高,要是做出错误的决定,将来说不定就会被竞争对手踩在脚下。”
“多谢李姐。我还是觉得第二个合适。”商珩一挑眉:“下周末对吧?没问题。”
他挂了电话,手机屏幽幽散发着光芒,停留在公益直播带货栏目的宣传页上——百万赞助金!拿到的话,立马能还完欠顾凛的债,还能留下一半。
窗外雪亮的电光时不时照亮昏暗的房间,商珩隐在刘海下乌溜的眼珠转了转,给养父发去一条讯息:下周五在旧楼见,人钱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