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国兴的身体几不可查一颤,几乎有些站不稳。
他说的是“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知道自己曾经被抛弃过吗……哪怕只有一秒。
聂国兴看着眼前的少年,那是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儿子,他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对他报以希望,从不忍心苛责分毫,更不忍他受半点委屈。
他一个没什么文化,没什么出息,甚至有些得过且过的人,为了儿子,为了妻子,为了他最爱的两个人能过上好日子,他耗了命去拼搏,绞尽脑汁赚钱,无论风吹雨淋,烈日寒冬,他十几年如一日在外奋斗,挣到如今这份家业。
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可到头来,这个家却空了。
他疼爱的儿子,现在站在他面前红着眼睛,而让他这么难过的人,是他。
他甚至都不能上前去安慰,那些安慰的字眼,每一个都是反过来插在他身上的刀子,把他那颗被人糟践的心暴露在炙热的阳光下,鲜血淋漓,供人观赏。
那是对他尊严的践踏,毫不留情的践踏。
因为聂余的存在,就昭示着他聂国兴的愚蠢,和潘姿美的背叛。
聂国兴感觉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这种滋味比抓到妻子出轨时还让他痛苦万分。
因为他不能否认,自己对聂余有感情,有很深很深的感情,那是刻在骨髓里、十几年来从未怀疑过的“父子情”。
他愤怒潘姿美的欺骗和背叛,他能恨她,怨她,怪她,他却始终做不到把这些负面情绪带到聂余身上,他恼恨这么懦弱心软的自己,所以他用忽视和冷漠来面对聂余,他期望用这种抗拒把聂余推远,因为这是他能做到能远离聂余,又能小心维护自己尊严的唯一办法。
而现在,这个办法失效了。
两人都在回避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他们眼前。
——爸,你还要我吗?
他从聂余眼中看到了这句祈问。
他能完全感受到,自己的回答,对这个孩子而言至关重要。
聂国兴沉默不语。
聂余在等待中变得焦躁,随后不安,最后眼中光一下子熄灭了。
他声音沙哑得像划过砂纸:“我不想当我妈的儿子,我想当你的儿子。”我也只当你的儿子。
聂国兴双拳骤然紧握。
“我只姓聂,不姓别的。”聂余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执着:“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只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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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华鼎大厦坍塌的消息刷爆了网络,引得一片哗然。
新闻稿铺天盖发出,无数媒体记者围在还未竣工的华鼎大厦坍塌处,一张又一张的现场照流向网络,甚至还有航拍的视角,能完整拼凑出当时的惨状。
因当天暴雨,华鼎又位于规划的新区,施工处有严令禁止外人踏入的警示牌,因此当天并无行人受伤,伤亡的均是当天在室内做工的工人。
新闻稿一出,网上顿时骂声一片。
因为一场暴雨而导致施工大楼坍塌,大家都觉得这他妈就是个笑话。
一场雨就能让大楼坍塌,难道是纸做的不成?
讨论和怒骂犹如潮水袭来,势不可挡。
在巨大的舆论下,无数人对华鼎的建筑材料提出了质疑,无数媒体和潼陵市民聚众围在坍塌在大楼前,要求建筑工程施工管理部门重新检测华鼎的施工材料是否达标,甚至有一部人怀疑管理部门是否存在玩忽职守的情况。
毕竟华鼎不是一般的工程。
当初建立华鼎的项目一出,打着建设“潼陵标志建筑物”的旗号,新闻几乎是铺天盖地的宣传,在潼陵闹得沸沸扬扬。
可以说,众人之所以如此愤怒,一方面是因为期望过高,所以失望才来得那么强烈。另一方面是,这么大的工程,为何会如此轻易就发生坍塌?且不论在这次事件中伤亡的人,若没有这次的事件发生,日后这栋大厦如期建成,那市民的安全岂不是毫无保障?
新区的人流量有多大,根本不用想象。
若在人流量极大的时间段大夏坍塌,那简直就是灭顶的灾难。
潼陵人人人自危,心里一阵后怕。
这简直比豆腐渣工程还不如,事关自身安全,所有人都炸了,闹着要求有关部门彻查。
一时之间,兴泰地产备受质疑,彻底被卷入这场舆论的中心。
聂国兴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每天被一大摊子事儿弄得焦头烂额,在洽谈的生意泡汤,已经签好的合同对方直接毁约,正在合作的朋友也委婉表示舆论对他不利,想要解除合作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总?陈……嘟嘟。”
一阵忙音,聂国兴一把扔掉电话,整个人疲倦地摊在老板椅上。他捏了捏眉心,伸手去拿烟,烟盒却早已空了,烟蒂已经从烟灰缸里漫了出来。
华鼎坍塌对他的公司几乎是灭顶的打击,他的合伙人早在出事前的半个月就已经卷款跑到了国外,这是他是出事后经过几方打听到的。
合伙人的公司早在前年就已经是个空壳公司,他染上了赌,投资又失败,身家早就败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欠了一屁股烂账。
这些讯息无一不再告诉他,这次的事件并不是突发意外,就算今天不出事,以后也会出事。
因为材料有问题,有很严重的问题!
当初凭借他的资金和人脉,其实根本拿不下华鼎现在那块地皮,蛋糕太大,想吃的人太多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暴发户,想在无数庞然大物的嘴里啃下这块蛋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最后他还是拿下了,这一切都仰仗于那位合伙人在中间牵线搭桥四处走动。
人能真诚一时,却不能保证一世。
人心易变,委实难测。
因为家庭横生变故,聂国兴那段时间精力不济,对工作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对工地的材料和人员变动也没有做到事事亲为,才有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对此充满信任的朋友会在材料和账目上动手。
那人偷偷瞒着他低价购入了一批不达标的劣质材料混在以前的达标材料里,然后把之前高价买的材料二次高价卖出,包括这期间他公司一直定期购买的材料。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几个包工头又是人精,一看材料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们闭口不言,甚至还把余下的正规合格材料全部私下倒卖,劣质的施工材料加上偷工减料,所有的漏洞都被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雨掀开,彻底暴于人前。
华鼎……根本经不起查。
一查就完了。
他完了,兴泰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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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新闻台里,早中晚都在播放华鼎的最新消息。
就连赵春花这种不会上网的老太太都知道这件事在网上闹得很大。
晚上,一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看本地新闻。
画面里,一群受害者家属聚众堵在兴泰公司门口,大闹着要求老板给说法,要赔偿,甚至还有混在其中的激进者要求老板偿命。
五条人命,还有一个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高位截瘫,他或许这辈子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度过余生。
六个家庭的破碎,不亚于灭世风暴,直接把兴泰卷入其中,寸寸搅碎。
客厅气氛压抑。
赵春花把手中的橘子皮丢进垃圾桶,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沉默良久后,她长叹一口气,唏嘘道:“聂国兴这次是真的完了。”
当年大院里人人都羡慕聂国兴,说他出息,是他们院子里最出息的人。
他是潜龙,注定会腾飞。只是这腾飞的龙,一着不慎就坠了地,砸了个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他把身家都投入华鼎,最后华鼎却毁了他。
一个质量不过关的华鼎,五条人命、接踵而至的解约合同、被人动过的账目,和无数甲方催款单和银行欠款单纷沓而至……他已经完全没有翻身的可能性了。
那旖在半个月后突然收到一个快递,对方指名道姓说是寄给她的。
又过了半个月,兴泰被查,华鼎被封,兴泰老板和老婆离婚的消息,一天接着一个爆出,让人应接不暇。
那旖在电视里看到了久违的聂叔叔,他面容憔悴,消瘦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面对紧追不放的记者,他望着镜头,承诺会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别的,他不愿再多说,迈着被人撞得趔趄的步伐,狼狈离开。
大概是赔偿金安抚了躁动的家属,再也没有听说有人围在兴泰或华鼎聚众抗议,就连那位被医生判定高位截瘫、这辈子只能躺在病床上的受害者家属,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的事,那旖再也无从得知。
高一结束前的期末考,她在学校看见聂余,以往被众星拱月的少年,身边再也没有人围绕。
他像一只孤鸟,来去匆匆,不给他人追寻的机会。
从事情发生后,那旖其实很难在学校看见聂余,去他们班上找他,也是次次扑空。
听钟杰说,聂余现在在打工,他周末去咖啡店上班,晚上去游戏厅守夜,他连租房都换了,换了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为了省钱。
他想帮他爸扛事儿,想和他一起还钱。
他变得忙碌,甚至没有时间回复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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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前,一次偶然,那旖在生日那天躲雨的咖啡店看见了聂余。
那天阳光正好,她站在橱窗外,透过落地窗,看见了里面穿着工作服的聂余。
他手里端着餐盘,餐盘上稳稳放着两杯饮料,面对刻意刁难的客人,他收起了满身桀骜,即便眉宇间都是不耐烦,双目却平静无波。
那旖在外面看了很久,却没有进去。
一直待到天黑,工作人员下班,咖啡店关门。
她躲在一处偏僻的角落,看着聂余站在公交站牌下等晚班车,看见他低头玩手机,直到兜里传来震动感。
聂余:【仔细想了想,优秀的人都应该和优秀的人在一起。】
那旖蓦地攥紧手机,她抬头,看向靠在站牌上的少年。
他微垂着眼皮,侧脸被屏幕荧光照出几分疲倦的冷意,浑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距离感。
那旖咬着唇,打字的手都在抖:【你就很优秀。】
手中一震,她看着聊天框,眼眶瞬间发热。
聂余:【我已经不优秀了。】
聂余:【那那,回家的路上小心点,以后不要在外面逗留到这么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呜呜呜呜,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