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个微笑及凝视之后,白海棠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极正常地同她说了些不相干的话题,又和她一起上楼收拾了堆放在书房里的书册。只是谢方思每每回想起她当时望向自己的眼神,既有坚守又有恳请,不能不感到满心的怪异。
像是警惕地捍卫着什么东西,又像是恳请她不要来抢走她的东西。
谢方思不明所以,隐隐约约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她是疑心我要和她争唐先生吗?随即又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不说自己与唐先生并不怎样熟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回南川去了,怎会在旅居之地和别人大谈起恋爱来呢?
退一万步来讲,单说他是白海棠所爱慕的人,我就万万不会同她争抢。她与我相交十多年,这一点还信不过我吗?
想到这里,她心里笃定道:要说白海棠不了解我的秉性,那绝不可能的,那么以上种种,无非就是我无中生有多做猜想罢了。又或者出于某些原因,她没法子才将我与唐先生凑做一对去跳舞,可因她对唐易文怀抱着爱慕之心,看在眼里总有些不舒服。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态度,往后自然要注意保持与那位对手方的距离。
随即又暗笑自己想得太远太多,我同唐易文压根不如何见面,倒一本正经地思考起“距离”来了。
谢方思自觉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对于这件事,也就丢在一边不去纠结。她刚将散漫的思绪收拢回来,就听见遥遥在跟前小声地叫“思思”。
她大约是脾气好耐性足的缘故,从来很讨小孩子的喜欢,来冯教授这里点卯一周后,这个小姑娘便彻底地黏上了她,甚至有超过冯老太太的趋势。更叫人想不到的是,遥遥因为是很内向的个性,纵然很喜欢她,时不时要跟在她身后,却也不大叫自己。
谢方思自认自己称不上是她的“老师”,就想让她叫“姐姐”。可“姐姐”这句称呼似乎叫遥遥觉得不好意思,每每或跑开或噘嘴含糊过去,一次也没有叫过。之后的某一天,在知道自己叫做谢方思后,竟然像是呼唤同龄的玩伴似的,叫起了“思思”。
这称呼固然透出她十二万分的亲昵,可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口中叫出来,总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之感。
又说这一天,冯老太太在家里做春卷,一面做一面炸,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热油翻滚的声响与食物的清香气味。因为做得多,便邀请谢方思留下吃晚饭。
白海棠已经开始了新电影的拍摄,常常很晚回家,这几天更是直接住在拍摄地附近的旅馆,好免去路上来回奔波的辛苦。白海棠不在,她也不好意思麻烦王妈特意给自己新做饭菜,于是家里有什么便凑合吃一些,若是知道没多少,便直接在外解决了吃饭问题再回家去。
今日冯老太太邀请她留下吃饭,她当然愿意。她自己吃了个半饱,遥遥便黏黏糊糊地凑过来要她喂,可等谢方思端着碗开始喂她了呢,她又像做游戏似的,吃了几口便远远地跑开,一会儿到客厅,一会去房间,等谢方思追上来便再吃几口,之后再来一轮你追我赶的戏码。
上一轮游戏的结果,正是谢方思将遥遥堵在靠近客厅的一间房间门口,夹了一根春卷给她吃。遥遥人小,吃得也就慢一些,她蹲在她跟前保持着夹东西的姿势等她吃完,这才不由得叫思维发散了出去。偏偏想得太过入神,那边遥遥已经吃光了一根,她都没有发觉。
冯遥见她久久不喂下一个,看样子更是兀自失神,小声地叫了一声“思思”。刚想再说话,眼睛瞥见稳稳踱进客厅里的一个高大身影,硬生生把含在嘴边的字咽了回去,嗖的一下躲进了房间里头。
谢方思将将回过神来,就看见遥遥又跑远了,把自己藏在房间角落的一束窗帘后头。不过这一次倒不像是为了顽,反倒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她眼睛虽注意着遥遥,耳朵却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沉沉的脚步声,只是那脚步声并不总在持续,似乎在一段距离之外就停下了。莫不是被那脚步声的主人吓得躲起来了?只是据她所知,能吓到遥遥的,也就是住在对面的那位李先生了。可在这样吃饭的时间里大摇大摆走进别人家的客厅,应当不会是他,那还会是谁呢?
谢方思这样想着,也就回过头去,始料未及,见到的正是那一位被自己否认的李先生。他确实远远地站在身后并未靠近,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睛,却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身上。见自己回过头去,甚至友好地将头微微一点。
谢方思心里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是很古怪的姿势——蹲在房间门口不说,手上还捧着小碗。她脸上一热,暗暗庆幸今天穿的是西式的衬衫洋裙,若是穿旗袍,实在有走光的危险。
她被这后知后觉的羞窘一搅和,光觉得脑中警报作响,顾不上回一声问候,匆忙忙站起身来,跟着遥遥的脚步走进了屋里,顺带将门也关上了。
李言的脸上难免有一些错愕,只是不等他细想,冯教授便捧着一个大油纸包从餐厅的方向向他走来。见他盯着储物室的门看,心下已经了然,哈哈笑道:“遥遥又在躲你吗?这个小囡就是这样,你不要睬她。”
可惜冯教授没有猜到,今天躲着他的不止那个小的,是一大一小两个,都在躲他呢。
李言微微地弯一下嘴角,道:“没关系。”
冯教授把手上的油纸包递给他,道:“我在窗口看见你正往里走,想你总还没有吃饭吧,这才匆匆把你叫住。今天家里炸了不少春卷,正可以让你带回去吃一顿晚饭。”
他对李言印象十分之好,说起话来总带一点长辈对小辈的关怀,感叹道,“要我说啊,不管是做官还是打杂,但凡是认真做实事,就没有不辛苦的。我这个做邻居的,天天看你几点钟出门几点钟回家,就知道你这个副厅长,是难得靠得住的。”
李言接了那袋春卷,道了谢。对于他这番夸赞,却是恭顺地静听,并不说话。
冯教授话赶话地说下去:“公事繁忙,就更要照顾好自己了。李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谈结婚呢?现在许多年轻人都吹捧自由恋爱的好处,恨不得一辈子都只想恋爱不谈结婚,实则却不知道,家里有一位知冷知热的太太照顾自己,那是很好的一件事。”
李言被问及个人的结婚问题,倒也不搪塞推脱,坦然道:“要说找一位太太就为了照顾自己,我不大赞同。若只出于照顾的目的,请一位佣人,万事都可以做好,不必将婚姻大事搭上。”
他自知对年长者说这话有些唐突,受窘似的一笑,解释道:“我没有遇见很心爱的对手方,就想不到结婚的问题。”
冯教授微微一愣,他因是做学问的书生人物,对人对事多少怀抱着罗曼蒂克与理想主义的,结婚的首要条件,那自然得是两情相悦才行。见李言对自己的话有所误解,一来觉得他为人很正派诚实,二来也要为自己做澄清,笑道:“那是当然!若没有心爱的因素,那简直谈不到结婚上去。只是在心爱的前提之上,结婚实在是有百利无一害,时下的年轻人何以逃避结婚,我是不大明白。”
那一边,谢方思虽说是一时头脑发热下的举动,但关上房门也有好处,那就是处在密闭的空间里,可以很顺利地捉住小遥遥,将剩下的那个春卷给喂完。遥遥大概也知道,吃完了春卷就要开门,难免又要见到那位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李先生,故而吃得格外慢。
吃完了,也想赖着不走。可老呆在储物间里算怎么回事呢?谢方思先是替李言说了几句好话,遥遥不肯,于是哄她道:“不如这样吧。我开门之后,你就躲在我身后走,你人小,他看不见你的。”
她见遥遥显露出动摇之态,又趁热打铁道:“我们在这里呆得够久了,等一下你祖母找不见你找过来,大家都知道你在这里了。”
遥遥一懵,即刻就同意了这个办法。只是李言不过是被叫来拿些东西罢了,毕竟不会逗留很久,等她二人静悄悄地开门走出来时,门前的走廊空空荡荡,并不看见一个人影。
谢方思这一天回家格外晚些,王妈替她开了门,讪笑道:“谢小姐回来了,晚饭吃过了吗?家里没什么东西,谢小姐要是没吃,面还是能煮一碗的。”
谢方思说吃过了,不必她麻烦。王妈的脸上显而易见地一阵轻松,嘴上却要说:“怎么说麻烦呢,我在家里做事,一日三餐总是分内的。谢小姐太客气了。”
谢方思也不跟她做口舌上的计较,打过招呼后便直上二楼,径自去了白海棠的房间。她今天早上接到了白海棠的电话,请她去取放在梳妆台上的两个信封,明天替她送到麦琪路的一座花园洋房。她们正在那里拍戏,要是她感兴趣,也可以留下看看。
谢方思在欧式梳妆台上找了一圈,除去瓶瓶罐罐的香水化妆品,并没看见信封。便拉开了右手边的小抽屉,果然里头躺了两个西式雪白的信封套子,上头还印着一圈玫瑰花纹。
这样精美的包装,又收藏得这样妥帖,可想而知里头装的东西,是白海棠很珍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