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白海棠要办沙龙的缘故,第二天一大早,谢方思就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需要用到的辞典书本笔记,一应全都搬去了书房。
她在书房工作了一上午,十一点钟下楼来和白海棠一道吃午饭,吃完饭便又上了二楼。这一上楼,大概要呆到傍晚才能下去了。她在心里暗暗觉得有趣,楼下谈笑风生的时髦男女,肯定想不到二楼走廊的尽头,还藏着自己这样一个秘密的人物,真像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这一次上楼后,谢方思做什么事都尽量放轻手脚,好在她是坐着不动的时候多,本身不发出什么动静。
果然在下午一点多钟时,楼下传来男男女女热闹的人声,闹哄哄地说着话,伴随着皮鞋踩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的声响。这是客人们都登门了。
谢方思正在书房里倒茶喝,知道人来了,也就摈弃了对外界的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做起工作来。
这样一做,便好似全副心神都扑在了眼前的白纸铅字上,时间过去了多少钟点,全然都不知道。等把要用的笔记全部捋过一遍,宣布大功告成时,顿觉心里一轻,也顾不上形象姿态,将手上的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刚把两臂舒展到最长,便听见一声很轻的男士发出的笑声,吓得立时坐正了身体,原本向上仰起的脖子也即刻收拢回来,看向书房的门口。
只见唐易文两腿交叉着,倚靠在书房门边,两条结实的手臂抱在胸前,正微笑着望向自己。谢方思一心用功,浑然没有听见书房门打开的声音,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一时间怔在座椅上,说不出话来。
唐易文自知是个“入侵者”,倒还算知礼,只静静地呆在门边,不出声打扰。见谢方思发现了自己,这才微笑着颔首,朝书房里迈了两步。
“密斯谢好用功。”他边走边微笑着解释,“我原本想来二楼阳台上看看风景,离得近了听见房间里有动静,这才开门来看。好在密斯谢专心得很,没有被我惊扰。西方文学中常常有少女或公主被关在阁楼内的情节,我从前不以为然,今天才觉得是很有意味的。”
谢方思因他此前一路追寻到警察厅的经历,已经认他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好青年。他那日将自己送到丁香街,路上聊了许多,彼此都认为很有话说,关系倒比寻常不熟的朋友更进了一步。
她见来人是唐易文,也微笑着问候一句:“唐先生也来参加沙龙吗?”
唐易文耸一耸肩膀,无奈一笑,道:“我是被密斯脱林春常硬邀来的,结果临出门,他自己来不了,又硬求我替他的缺席带一句致歉。我没有法子,只好来了。不然他身为密斯白很狂热的戏迷,密斯白的活动,他怎么会不加入一个呢?”
谢方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唐易文又望着她问:“你不问那位少爷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吗?要说起来,这还跟你有点关系。”
谢方思一愣,奇怪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我实在不能想通。”
唐易文状似无意地又往前踱了几步,唇边的笑意带着点促狭,道:“你替他译过一部外国小说的前两章,还记不记得?杂志发行后销量很好,你译的那篇小说很受欢迎,许多读者的来信里都有提到。”说到这里,又对她看了一眼,“我也买了一本来看,确实译得好。中文和洋文,其实许多地方不能够相通,好比一个洋文的笑话用中文来说,难免很别扭,若是碰上一个不懂洋文的人,恐怕要不明所以。亏你够有巧思,表述得这样妙趣横生!”
他赞叹一句,接着道,“上一期的《西洋世界》陆陆续续竟全部卖完了,还嫌不够。林春常见形势大好,这一期直接加印了一倍,可直到今天礼拜天,卖出的数量还不及以往的一半多,明天又要发行最新的一期,他也预订了双倍的数量。你说,他要不要心急如焚,赶紧去更改呢?”
谢方思听完了原委,哭笑不得道:“这也要怪我吗?由我做笔译时,我当然尽我的所能,将这份工作做好。如今我不接手了,怎么能说是和我有关系呢?”
唐易文一愣,倒有些慌神起来,忙道:“我绝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失去你这样的人才,连带在工作上也要受到一点挫折。你要是误会我在责怪你,那我真是自以为逗趣,结果办了错事。”
谢方思想不到自己随意的一句反问,他却很在意似的,当下也澄清道:“不是,你误会我啦。这桩事都过去很多天了,杂志卖得好还是不好,我实在没有放在心上。”
她与他相对着说话,这时候才注意到,唐易文已经从书房门口,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的书桌前。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在手上翻过两页后,那双温和的眼眸又转到书桌后的女子身上。
他含着微笑,轻柔地道:“我起初遇见你的时候,想不到能在朋友那里听说你的事迹,并且还能再见到你。知道了你功课好,但想不到是这样的好,在此之后,德美请你去给电影唱歌,你连唱歌都是这样好,那更是想不到了......”
谢方思听到最后一句,那瞬间涌上来的惊慌,一下把前几句话带来的感慨全给盖过了,当下从座椅上站起来,急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唐易文既然知道歌是她唱的,当然也就知道她在慌什么,立即伸着手安抚道:“不要慌不要慌,你想要保守秘密,难道我还会违拗你的意思,故意大作宣扬吗?因为娱乐圈子的老板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又春华公司的老板,同我有点亲戚关系的缘故,我才知道了。不过他虽然告诉了我,也叮嘱我不能乱说,对于他的信用问题,你大可以放心。”
他嘴角的微笑没有落下,还想再说些别的。只是还不等开口,门外便传来了高跟皮鞋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女声的疑问,“咦?”
二人双双看向门口。
白海棠穿一身新式绿旗袍从门外走进来。那旗袍整件都罩着蕾丝花,上半身是寻常式样,配着鲜亮的梅子色纽扣,下半身却仿照西式礼服,将裙摆做得很大,静立时堆着褶皱的波浪,行动时裙摆飞扬,极富动态的美感。
她两眼灵动地在谢方思与唐易文之间扫了个来回,笑容还来不及褪下,眉心已经浅浅地皱起,问道:“密斯脱唐,你怎么来这里了?”
唐易文朝她微微地欠身,很客气地道歉:“我这个做客人的,随意开主人家的房门,实在对不住。”
白海棠见他向自己道歉,反倒无措起来,两颊升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摆着手道:“哪里哪里。我们预备跳交谊舞呢,见你去了那么久不回来,这才派我做一个代表,上来找一找你。”她将目光转向谢方思,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呢?”
谢方思刚要开口,却被唐易文不动声色地抢先道:“我因为是上一次乌龙事件的见证人,见到密斯谢,总忍不住要说一说林春常的事。”
这倒不是假话。谢方思便在边上点头,道:“听说密斯脱林原本也是要来的,临时要办很急的工作,这才缺席今天的沙龙。”
不知道为何,唐易文站在谢方思的旁边,实在很有维护的姿态。白海棠的目光极快地又看过一个来回,这才重新挂上笑容,道:“方思,你的工作做完没有呢?既然我们彼此都算认识,不如你也跟我们一道下去吧。我们预备要跳舞,男女先不说,连人数都凑不成双,加你一个倒是正好!”
说罢,人已经走上前,挽了谢方思的手臂将她带出了房门。一面走一面还在说着俏皮话:“我非要你多见一见新朋友不可。放在从前,人家说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可是现如今的新社会,你这个有些认生的毛病,要改一改才好。”
谢方思被带到一楼的客厅,这才发现今天的客人她实则都见过。沙发上坐着的一位男客两位女客,正是往日时光中的男女主演,和她见了一次就很有好感的陈嫣。
三人见白海棠变戏法似的,从楼上带下来一位从没见过的密斯,都是面露惊讶。最后还是男客更直爽些,发问道:“密斯白,这一位是谁?我们都在这里谈了有两个半钟头,还不晓得你在楼上另藏了位密斯哩!”
白海棠仍旧是挽着谢方思的手臂,笑着回应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姓谢。人家原本是在楼上用功呢,为了我们要跳舞凑数之便,硬是被我拉下来。比起说这些俏皮话,你是不是应当先道一句谢?”
那男主演果然就哈哈一笑,向着谢方思拱了拱手,算作是谢过了。
正是这个时候,唐易文跟在她们之后,也慢慢悠悠地走下了楼。扮演女主角的刘喜珍最先看见他,眼底迸发出亮光来,催道:“既然人数凑成了,人也全到齐了,那我们快开始吧。”
她刚一说完,紧接着自发选了搭档,冲唐易文娇笑道:“我听说唐先生的交谊舞跳得很好,第一场我同你跳,好不好?”
白海棠早猜到她要如此,默默地翻了翻眼,心想:我是这次沙龙的主人方,不好公然和客人抢舞伴,只是看她这样得意霸道,我偏偏不叫她如愿!
于是笑着回绝道:“那可不行。第一场舞,我想让密斯脱唐和我这位朋友先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