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警察闯入店内,实在有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谢方思怔在原地,那茶房却有如耗子见了猫,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走。
店内只有谢方思与这茶房两人,这班警察进门后,当然密切留意着二人的举动。看见男子心虚欲逃,领头的一人当下冲上去,将他的肩膀按住了。跟在他后头的警员们也各自行动,将大堂两边的门帘子通通掀开,进去搜查。
帘子大开,谢方思这才看清楚,厅堂两面都有极大的空间,摆着数张罗汉躺椅。里头或老或少、或西式或中式的男人,个个手握烟枪,躺在那儿吞云吐雾。他们已然是抽迷糊了,于缭绕的烟雾后面半阖着眼皮,连警察进来了也无动于衷,被拉着拽着扭送出去。
谢方思终于看明白了,她刚要说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位警官走到她跟前来,强硬道:“小姐,你也请跟我们警察厅走一趟吧。”
沪上警察厅审讯室内,谢方思静静坐在椅子上等候,她随身携带的物件都被摆在眼前的桌案上——装了稿件的牛皮纸袋,一个手袋,里头放了记事本、自来水笔和零钱袋。
半晌,门外晃进来个颇年轻的警员,往桌对面一坐下,便捞过了那本记事本。本子上写的大多是洋文,他一打开,即刻便挑高了眉毛,稀奇地瞅着她道:“嚯!这年头,读书人都开始抽大烟了!”
他视线微微一动,大约是看见了透明夹层里白海棠的相片,顿时更稀奇了:“哎!这不是那个电影演员,叫白可怡的吗?也是,卖大烟多少来钱,追个明星算什么。”说罢,撇着嘴啧啧起来。
这年轻警员说话不着调,两句话的工夫,已经将谢方思的嫌疑从“抽大烟”变成了“卖大烟”。后者被他扣上这一顶黑锅,虽也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荒唐,简直觉得可笑了。无奈地再次解释道:“我已说过了,我是误入店内,实在是误会一场。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给你一个电话,他大概能够替我做点说明。”
那警员瞅了她一眼,嘟囔道:“这可不好说,如今贩大烟的人,手段是很狡猾的。”他满脸怀疑地又将谢方思打量了片刻,“我们虽然没抓着你抽大烟,可你人在店里,那就大有疑问。哼,我们副厅长对烟土查办地尤其严格,绝不放过一点漏网之鱼,等他来了,自然有法子知道你是不是了!”
谢方思无辜被搅进这趟浑水里,再好的脾气,也在心里暗呼倒霉。又想到给自己报地址的那一位所谓杂志社的老板,连自己办的杂志社在什么地方都能记错,真是再找不到比他更不靠谱的合作方!
眼下说再多都是白费力气,谢方思无力地长叹,选择闭口不言。
那警员翻了几页笔记,发现没一句看得懂,又给丢回到桌子上。此时,审讯室的铁门又是一开一阖,响起皮鞋踩踏地面的缓慢又清脆的脚步声。
警员往身后望了一眼,炮仗般从座椅上站起来,朝来人的方向比了一个敬礼,响亮道,“副厅长!”一面往旁边迈开几步,等他口中的副厅长落座后,自己再坐到侧边的凳子上。
审讯室内光线昏昏,只桌子上方挂着瓦亮的电灯,故而直到来人坐下后,谢方思才将他看得很清楚。
他刚进来时大约可以看出轮廓与身形,束着皮带,显得颀长挺拔,两肩宽阔。只是坐到眼跟前,才发现他的面容意外很白皙俊秀,如若穿着西装常服,绝想象不到是一位警官。只是再看得仔细一点,多少又可以从他深邃凌厉的眼神与冷硬抿起的嘴角,窥视出一点警察独有的肃然气质。
他甫一坐下,边上的小警员便恭敬道:“副厅长,莱茵街六十三号的人我们都带回来了。只是这位小姐当时人就站在大堂,却说自己是走错了门,这我们可不好评判......”
李言并不出声问话,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谢方思,将桌上的记事本拿起来看。小警员见自己的上司看起了物证,便也拉过了自己面前的牛皮袋子,拆开了拿出稿件,安静地读起来。
手上的本子里写的大多是洋文,释义或日程,零零碎碎记了有半本之多。小警员看不懂,李言却阅览无碍,随意看了几页,便直接翻到写了字的最后一页。在那一页的正中,写着“westworld”的洋文,洋文之下,正是记了“莱茵街六十三号”这一地址,大约是匆忙间写就,字迹显得有些潦草。
他又将本子一气儿翻到末尾,透明的封皮里夹了张相片——年轻秀丽的女子依偎在一位老太太的身边,那种亲昵温顺,从眼角眉梢与微笑中流露无疑。
那相片像是能无声地传递出一种气味或情绪,李言看了片刻,嘴角微乎其微地上扬了一下。他把记事本放回桌上,淡淡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谢方思原本已经做好了被盘问到底的准备,想不到他开口就撤销了自己的嫌疑,惊讶得一时忘了动弹。吃惊的当然不止她一人,那小警员眼睛虽恋恋不舍地黏在稿纸上,头却往上司的方向偏去,也是震惊道:“啊?她真不是烟贩子啊?”
李言朝他瞥去一眼,反问:“稽查科近两年抓了那么多烟鬼烟贩,她是不是,你还看不出来吗?”
那小警员便讷讷地“哦”了一声,将看完的稿子归拢了放回袋子,又帮忙收拾起摆了一桌的物品。既然知道了谢方思不是烟贩子,他的态度当下便亲和许多,一面收拾一面笑着搭话道:“失敬失敬,你真是个女学问家呀!”
谢方思小声道“不敢当”,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警官。尽管今天是飞来横祸,他释放自己,是很应当的,可如若碰上一个胡搅蛮缠、脑袋糊涂的长官,要走出警察厅的大门,总要费更多工夫口舌。想到这里,便也同他道了谢。
李言微微地点头,算是接受了。
那小警员见谢方思并没因自己先前左一句“抽大烟”右一句“烟贩子”的污蔑而翻脸,顿时更热情了,问道:“哎,你这小说写得真好看,还有没有下一章?预备投到哪家报社?”
谢方思接过了自己的东西,回答道:“这是为《西洋世界》翻译的稿件,原本今天就是要送去的,至于他刊不刊登,这我不晓得。”
“《西洋世界》,”李言曲着手指在审讯桌上敲击几下,缓缓道:“《西洋世界》杂志社的地址是莱茵街三十六号。”
谢方思下意识看向他,正对上他由下而上望过来的漆黑的眸子。她从没见过这样黑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没有底的深渊,无端的冒着寒气,让人心里一抖。只听他又道:“女子在外,行事要格外谨慎小心些。”
虽然语气冷冷冰冰,却是句真诚的告诫。谢方思抿着唇微微点头,又道了一次谢。
此时,铁门再次被人敲响,一位警官进来喊了一句“报告”,道:“外头来了两位先生,问我们今天有没有在莱茵街六十三号带走一位很文气的小姐。说那是他们杂志社的笔译员,实属误会一场,请我们放人。”他说到后半段时,眼睛已经难掩好奇地往谢方思身上瞥去了。
谢方思心想,凭那位密斯脱林的糊涂劲,恐怕过去一天都不会发觉自己报错了地址,更遑论一路追问到警察厅来。虽然不晓得另一位先生是谁,多少让她这个受害人,心里感到些安慰。
她恢复了行动自由,走到警察厅的大门口,果然看见门外站着两道身影。唐易文看见她出来,先就迎上来问:“你没有事吧?”随后忍不住似的,伸手对着后面的林春常点了几下,数落道,“这次都怨这个不靠谱的糊涂鬼,害你受了趟无妄之灾。”
林春常不近不远地站在唐易文身后,脸上原本挂着惭愧尴尬,可是被唐易文当面指摘,又觉得很失面子,拉着脸对谢方思道:“行了行了,这一件事算是我错。你有什么条件,想要什么补偿,尽可以开出!”
唐易文听他是这样的说辞,脸色往下沉了沉,只是还没有开口,谢方思已经先一步伸手,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了林春常。林春常一愣,下意识便接过了。
谢方思冷淡地道:“这一次的稿子我已经译完,此后的部分请您另请高明,我不译了。只是您说过,译一期稿子拿一期酬劳,我也不愿意白白辛苦,这一次的稿酬,劳驾您结算一下。若您硬要说我没有合作的精神,拒不支付薪酬,那我没有话说。”
林春常听她说了这一通,一面觉得轻松,她不译稿子,自然还能找着别人来译,这算什么大事?可一面又觉得怪恼火,自己这样的人物,眼下又是她的老板,亲自向她赔礼,她说不译就不译,将自己这个老板炒了鱿鱼,这不就是默认了他的错误不能原谅吗?压根不给他面子呀!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相互掐着,掐得他脸上臊红一片,又羞又气地咬牙道:“好!别说这一期的稿酬,我付你双倍,就当给你的压惊费了!密斯谢还满意吗?如今沪上出名的笔译员,也不过拿这个价位的酬劳了!”
谢方思轻叹道:“那不必。我做多少活,就拿多少酬劳。林老板要是觉得惭愧,就把杂志社的地址记一记,等到下一个人问,总不要再说错了。”
林春常疑心她在讽刺自己,可是看她的神态,又很自然,像是仅仅提出一个真诚的劝告,自己如若再揪着吵个不休,反倒大失风度。可若是顺着她的话回答说好,岂非是向她妥协?那更是不可!一时间,锯嘴葫芦似的立在原地不出声。
谢方思同样不大愿意跟他交涉,话说完了,便向唐易文道了声谢,再与二人道别。
唐易文冲她微笑道:“密斯谢不必客气,你今天受惊不小,我送你回去吧。”说罢,也不看林春常的表情,与谢方思迈步一起离开。他在此次事件中的姿态立场,也就很清晰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