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节之后,二月的县试一下就变得紧迫起来。
不过谢良钰这时倒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仔细想想,区区一个县试,若他都不能做到不萦于怀,还谈何以后呢?
另一方面,在年初五过后,谢良钰就被叶老连同叶审言一起抓进了书房,正式开始给他们讲“破题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成篇”这些应试技巧。
“科举考试,八股时文的格式,其实并不算复杂。”
两个弟子坐在各自的书案之后,叶老先生端坐于案前,满面肃然,声音虽缓,却字字清晰:“你们应也都知道,首先是‘破题’,之后两句承题,然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后四部分每部两股排比对偶,共称八股——以你们的学习能力,还有这段时间看的文章,应已经大致掌握,这部分我便不再赘述。”
“可要写出真正的好文章,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中一眼相中,其中奥义却不是单单格式能概括的,”叶老气定神闲,可谢良钰他们却都知道,这才是这样一位大儒老师,能够带给他们最为精华的讲义,“文中理辞气三者皆需分足,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我先前让你们通读千年上下之书,便是为得打好这个基础。”
见两个弟子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叶老露出满意的神色:“文意根于题、措事类策,谈理似论,取材如赋博、持律如诗严,内容必须用古人的语气,绝对不允许自由发挥,而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高低等也都要相对成文,字数也有限制。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如《乐天下者保天下》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如《责难于君谓之恭》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于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若题本两对,文亦两大对,是为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
他洋洋洒洒,也不拘于顺序,想到什么说什么,将做八股的方法技巧,与应试时的禁忌窍门等都毫不藏私地讲了出来,别看叶老早年便放弃科举,但他与学问上钻研颇深,官场中的朋友也不少,说起应试来,半点都不会显得纸上谈兵。
两个人都将精力集中起来,唯恐漏下一个字,师徒三人沉浸于教学之中,渐渐都忘了时间,等讲述终于告一段落时,窗外不知不觉已然是日头西斜了。
讲的人精神奕奕,听的人却早已头昏脑涨,叶老看着弟子们眼中快转起的圈圈,笑骂一声:“才只讲了不到一半,这便如此了,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
“我们哪儿能跟祖父比,”叶审言笑了一声,如今在课堂之外,他便也恢复了平日的称呼,“不过,您从前一直不让我们急着作文,反而每日就是背书背书,那时我还有些不理解,如今看来,反倒是省了许多事的。”
这话不错,八股这东西格式要求极为严格,也因此少了许多变化,学会格式容易,在如此要求下作好却难,不过倘若胸中有丘壑,则运用文字如臂使指,只需记住规格,将自己的思想文章往进套便是了——因此早有人说,若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叶老肃容道:“也切莫以为如此便可便宜了——今日之后,除了前人大家之文外,你们还应去下功夫钻研本朝历科程墨,诸位宗师考卷,以及本省官员程文,次年乡试,他们便可能是你们的同考官。”
这个并不难找,如今这年代读书人重视科举,国家意在选士,也并非要为难考生,每一次科试过后,都有专人将录取者程文抄誊成册,在书店中售卖,以供参考。
叶家便开着书坊,此类书本,自然是全的。
他们如今要精心准备的是乡试,自然从此处下功夫,而若得高中,准备会试之时,要用心揣摩吃透的便是当朝翰林,或掌权那几位大佬的文章了。
谢良钰和叶审言两人连连点头记下,此时,一直在外面大气不敢出的家中下人也将晚饭送上,香气四溢的饭菜摆了一桌子,师徒三人却还不忘了钻研学问,边吃边聊些考场上需得注意的小事,就差把粥喝到鼻子里去了。
如此过了几天,叶老终于给快要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学生们放了假,谢良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刑满释放的囚犯——可一想想,从下月县试起,这科考之路即使一路顺利,也要消磨他三年左右的时光,到时候日日都要如此这般……
他甚至有些后悔,穿越而来干嘛要选择科考,还不如直接去经商。
不过当然,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抱怨,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自古权财不分家,脱离了上层建筑的经济建设,照样走不长远,就算聚集起千万身家,到时候还不知要便宜了哪个贪官蛀虫呢。
不划算,不划算,不若这些年辛苦些,尽量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来得实在。
用功的日子自是转瞬即过,转眼间,便已经到了第一场县试的时候。
——原本参加这县试,是要找共五个考生“联名结保”的,又叫“五童结”,如有其中一人行冒名顶替之事,其余四个人也都跑不了,大家都要一起连坐受罚,最低也是五年之内不得科考的结果。
但谢良钰有叶老这么个老师,又算是与明县令交好,自然可以走另外一条路:请廪生作保。
这对考生来说自然是好事,不用有与其余四人互保的风险,可这样一来,那位作保的廪生便要承担被担保者作假的风险,一旦出事,最轻也是被革除秀才功名。因此若是一般人,极难寻得到廪生作保。
可明县令拍着胸脯答应帮忙找人,那自然是没有找不到的。他直接给谢良钰指定了廪生作保——这可并不是什么“作威作福”的行径,正相反,只要将叶老的名头一说,他的关门弟子,那廪生们是挤破了头也想来往里头凑的。
毕竟这也算是门关系,考试的人可见的未来前途光明,谁不想与这样的人沾点亲带故的啊?
谢家宗族那边,谢常青今年也下场,但他学得中规中矩,多半只是去碰碰运气,家里更没有银子门路找人作保,但好在他身在学馆,身边不少同窗此次要同去,大家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五童结保也便是了。
到了报名那天,谢良钰早早到了县衙,衙门前的公差显见的比平日多些,看上去戒备森严,很是正式的模样。
他没在外头与那些相互结保的学生们一道排队,而直接变进了礼房——那些公差们早得了吩咐,对这位时常与自家大人同进同出的书生也熟,自然不会阻拦,谢良钰温文尔雅地一一对他们点头致礼,便缓步走了进去。
这县试的“保”,证明考生是本人前来只是最基本的一项,除此之外,还要查阅其履历、户籍、身世、三代之内有无从事下九流之类低贱的营生,等等琐碎事务,最后才记录考生身高相貌,在考牌上签名、按上手印证明正身,再在背面贴上“浮票”,这报名便算是成了。
谢良钰有明县令这道金牌在,自然是省却许多盘问记录的时间,黄县丞亲自迎出来,直领他进了内堂,明寅铖已与一位青袍秀才在彼处喝茶,见谢良钰他们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也并不是什么生人,年前鸿宾楼的宴会上,他们还一道谈论过郑教谕家里那桩闹得风风雨雨的事情来着,这秀才姓秦,正是当时坐在谢良钰身边,与他说了不少小话的那位。
两人在县令的介绍下,这才又算是正是拜见过了,明寅铖还笑咪咪道:“玉林是要参加明年乡试的,若山堂顺利,到时你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同窗了。”
那秦玉林笑道:“以谢学弟的学问,定然顺利的。”
谢良钰也不客气:“虽不敢托大,但如此便借学兄吉言,”他端正正做了一揖,眼角透着笑意,“日后我们同窗的时候,还长着呢。”
他倒是自信,还借此对秦玉林也奉承祝福了两句,秦玉林哈哈一笑,在他考牌背后签字用了印,谢良钰这县试的报名,便如此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至于原本那需交的统共一百五十六文的报名费,有县太爷本人站在这里,自然也与他免了。
做完这些事,明寅铖顺道与谢良钰说了定下来的黄道吉日,又对他勉励几句,便放他回去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