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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1 / 1)

满金皇城去往瓦砾村的狭窄山道上,依依稀稀听到一阵曲声,说是曲子,倒更像是念白——这是哭棺调。

只不过这哭棺调在旁人听来,着实敷衍了一点。好在山道人迹罕至,没有什么旁人。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大汉扛着个半大不小的棺材一前一后地走来,被棺材挡着的一侧跟着个哭棺人,调声就是他的嘴里传出来的,说是调儿都算夸了,简直没一个音在调上。可抵不住效果出奇得好,大汉听了都想哭。

太难听了……

正直午时,天气炎热。大汉光着膀子,将黑袍系在腰上。唯独哭棺人囫囵裹着一身麻布,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不怕热似的,粗制布料将眼睛都遮住个大半,只露出半个下巴尖,被太阳晒得发红。他个子很高,竹竿般瘦。

“从这个方向下山,再有几里路就是瓦砾村,”前头抬棺的大汉说,“按道理这口棺材应该运到冒野入土,但昨个棺木浸了雨,又挨了雷劈,尸体留不久了,就近埋了吧。”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人?”哭棺的从麻衣中抬起半张脸问,不唱曲的时候,嗓音倒十分清亮。

“接活儿都不问来路?前几日满金闹得沸沸扬扬,满金皇室当众赐死了个权贵,就是棺材里头躺着的这位。”后头的大汉接茬。

哭棺人半懂不懂地点头,想问声这权贵怎么葬得如此潦草,但觉得这话对死者有点不敬,最终还是选择闭嘴不再说话。

这个天着实太热,多说一句话全身上下都在冒烟,几个人最后全都识相地闭了嘴,脚步凭本能地跟着道路往山下走。

一出林子,便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沙砾滩。阳光像条蛇鞭子往这帮人身上笞,哭棺的仰头眼睛被阳光刺,低头眼睛被反光的砂砾刺,怎么样都难受,脸也跟着晒得通红,只能堪堪举着怀里的麻布包裹抵挡。

他怀里的这个麻布包裹里头是一把剑,先前给死人做丧事的时候在地上见到,趁乱被一位老道拾起,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丢弃了,辗转了几圈还是落到他的手里。这剑非常沉重,上面的雕工也十分细密,他虽不识此剑,但凭本能觉得这剑年代久远,应该是把好剑。

倒是有缘。如果可以的话,拿回去做点装饰也是好的。哭棺心里思忖着。

这片沙砾滩就是白龙川,川如其名,水湍急如龙,白沫如飞。而大汉口中的瓦砾村,就在白龙川的正北方向。

哭棺的抬头望去,正北方向不远处横亘着两座大山,两座大山相当拥挤,眼拙的人或许会将它们视为“连体山”。看来瓦砾村,就在这两座山的后头了。

三人来到山脚,这才发现两座“连体山”当中竟然还留有一丝缝隙,形成一个天然甬道,留给行人走动。缝隙前边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面歪七八扭书写——“鬼低头”。

哭棺人试着往缝隙里瞧了两眼,里头崎崎岖岖的,一片黑。鬼低不低头他不知道,反正如果是他进去,一定得弯腰低头的。

若要去瓦砾村,很明显这是唯一的近路。但是就这样狭窄的山缝,人都不能敞开来走,更别说还带着一副棺材了。正琢磨着该不该先把棺材板拆了再带进去,哭棺人刚回头,就看见了生猛的一幕。

不,是惊悚的一幕。

棺材板不知何时被人掀开,一个身穿翠绿色布料身材魁梧的陌生男子正安静地将一地被肢解的尸首往棺材里放,动作有条不紊,就像是在往缸里码腊月里要腌制的白菜。

男子侧颜的线条坚毅,气场有些强。他的腰间系着一把刀鞘,里面没有刀剑。

哭棺人盯着那两颗刚才还跟他说话的鲜血淋漓冒热气的人头被男子凌空抛了两下才肯放进棺材里,忍不住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那声音,鸽子下蛋似的。

翠绿色布料在他的叫声中回过头,似乎想要开口说句话,但无奈死得有点久了,喉咙没有碰过水,有点失灵。好不容易等人叫够了,才恢复说话功能。

嗓音有点沙哑,但总归能用。翠绿布料朝哭棺的摆了个暂停的手势,道:“我不杀你,你别叫了。”

哭棺的立马闭嘴。怀里的刀剑不合时宜地“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翠绿布料眼睛往地上一瞥,那把剑仿佛通了人性似的,争鸣呼啸着挣脱开麻布,收入翠绿布料腰间的半截刀鞘中。

“感谢你替我拾剑。”翠绿布料一身狰狞的血污还能不失礼节地向哭棺的道谢,说话间手丝毫不空,利索地将身上绿瞎眼的寿衣脱下来扔进棺材里,随手拾起两个尸首留下的干净衣物,囫囵在身上裹了几圈,系紧。

哭棺的眼睁睁地见他一身清爽地换完衣服,将棺材板阖上,一脚踢到草堆里面。

哭棺的说:“那个……”

人没理睬他。

临走前,翠绿布料想到了什么,回头道:

“哦。忘记说了。死了这么些日子,我|唯|独|发|现|你|曲|子|唱|得|不|错。"

哭棺的一愣,下意识道:“谢谢。"

“有缘再见。"

哭棺人想到什么,指着自己:“等等。我是……"

那人早就已经走远了。

……

穿过鬼低头,又是另一个洞天。

四面削尖的山崖,围绕出一个圈来,而瓦砾村就是一座建在山崖上的村子。家家户户的房屋高低错落,互相可以对望。街道林立,炊烟浩渺。一角的山崖还有瀑布倾斜而下,似乎给这片燥热的空气降了温。

倒像是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

瓦砾村里人家总得来说不多,小学堂倒有好几个,不过这个点学童们早就各回各家了。黄昏的光线照进学堂里面,一片安静祥和,偶尔有在外头摆摊的商贩收了摊推车从书堂经过,也没人往里头看。

在这里发现文星,扶麟丝毫不觉得奇怪。文星是个从来不会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的人。所以扶麟需要设想出一百种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才能保证计划不会出现意外。就比如说这次,事先他同文星约好在瓦砾村碰面,提醒文星一定要隐蔽,可是文星却把地点选在了闹区的学堂里,并且当事人还能够堂而皇之放心大胆地——一觉不醒。

哪怕是深知文星禀性的扶麟,也难以做到不去骂他。

从扶麟这个角度看,文星趴着睡觉的姿势,着实像一只碍于空间太小不能施展只能蜷缩着身子睡觉的猫,无声之中透着一丝憋屈。扶麟本来不打算笑的,可是文星这气质,以及这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朴素打扮,跟这学堂意外地般配——像是里头给人端茶倒水的侍仆。

扶麟意识到自己脖子仍然隐隐作痛,一摸才发现伤口还没有愈合,留下一圈醒目的疤。这伤是那日公开处刑的时候被斧子砍的,还没有好透。这么看来,一壶花雕换替文星挨一次砍,买卖有点亏。不过扶麟觉得,这次还好只是砍个头,下次要是砍脸,十壶花雕扶麟都不干。

文星是被他身上刺鼻的血腥味给激醒的,醒来第一眼就见扶麟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盯着他,没缺胳膊也没断腿,就只有脖子上留了道醒目的疤,当下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虽然知道并且确信扶麟死不了,可扶麟替他被行刑的那天,一斧子劈下去,人头落了地,藏在人群之中的文星还是没能经受住,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一黑,昏过去三天三夜。

“感谢你帮我收了个全尸。”扶麟似乎也累了。卸下重剑搁在讲课台上,抬条腿跨上去坐着,一脸风尘却还是带了点调侃的语气,“小城主。”

“这是我应该做的。”文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本正经道,“我欠了你一条命”。

扶麟是真的身高体大,压着这小小的讲课台几乎都快变了形。

文星到现在都觉得,当初行刑的时候,刽子手没察觉出体型上不对劲怕不是眼盲。不过他还是感谢扶麟救了他一命,不然现在乱葬岗里埋着的,就是他了。

“鉴于我这伤势,我要求再加一壶花雕不过分吧?”扶麟摸着脖子道,“还有,我想找个温泉池子泡澡。这么热的天闷在棺材里那么久,都臭了。”

“花雕可以。温泉池子怕是难找。”文星尴尬地笑道,“虽说我的鸾星阁后头有池子,但是毕竟鸾星阁现在已经被封了,进不去的。”

“问你一个问题。”扶麟道。

“嗯?”

“早知道鸾星阁会被封,你逃出来的那几天想没想过多备点银子?”扶麟问。

“什么?”

“果不其然,你现在是天底下最穷的小城主了!”扶麟扶着脸道。

文星还没来得及说话,扶麟突然扛过文星的腰,纵身越出小书堂。扶麟道:“瓦砾村离云生结海楼十万八千里,别说花雕,没钱的话我们两个这辈子都到不了那里!”

“没带银子我的错,可是你突然跑什么?”文星抬了半张脸,艰难地问。他现在横在扶麟肩膀上,眼睛只能瞥见扶麟身后的吹喉连带着刀鞘,疾风一般地从小书堂蹿出,飞在他们身后。

扶麟就穿了一件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黑袍,薄薄的一层布料。坚硬的肩膀硌得文星肚子疼,他一口气没接上来,咳了一声又问:“是不是满金的兵追来了?”

扶麟没有停下步子,一口气跃上一个地势极高的屋顶,才将人放下来:“满金的兵追没追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瓦砾村不比满金皇城,这里有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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