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到甚尔的时候,近侍还没太敢认。
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近侍对甚尔有着很深的印象,不如说,靠近禅院家权力中心的人或多或少都记得这么一个人。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被意外锁进了豢养咒灵的房间里。一夜过去,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打开门一看,一个被咒灵污血覆盖了全身的孩子杀气萦绕地独自立于房间中央,那些大大小小的咒灵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人知道那一晚甚尔是怎么撑过来的。
近侍当时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普通侍卫,压根没有资格接触不到事情的真相,他和几个侍卫一起被派去清理事发后的房间。
同行的前辈感慨地告诉他,被关了一夜的孩子叫甚尔,听说还是离宗家亲缘很近的孩子,居然也会被欺负到这种地步。
他吃了一惊:“不是意外吗?”
前辈笑而不语,神情中似乎有着无尽的深意。
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他们发现了数枚咒具碎片。
每一片碎片上都沾满了人血,代表着它们都被那个孩子当作武器拿起过,锋利的刀刃在杀死敌人的时候也割破了他的双手,留下了这些触目惊心的血迹。
某一片碎片旁边,甚至还掉落着一枚乳牙。
那个名叫甚尔的孩子,曾经将刀刃咬在嘴里,像野兽一般割开咒灵的咽喉。
年轻的近侍对此印象深刻。
他忍不住想到:如果这个孩子能活到成年,一定能在咒术界大放光芒。
然而甚尔在此事发生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众人的面前出现过,近侍一度以为他死了,死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虽然感到可惜,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强求不得。
经年累月,近侍逐渐将甚尔遗忘了,脑海中只留一个淡淡的印象。
再次见到甚尔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这时候的他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了直毗人大人的近侍,在竞争激烈的禅院家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某一天,他听从直毗人大人的吩咐,去给直哉少爷送学习咒术用的典籍。
就在他敲响了庭院的大门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忽然推门而出,这人身上没有丝毫咒力的痕迹,这让近侍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那人大步踏出庭院,近侍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他嘴角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看上去触目惊心。
近侍刚想叫住他,就听见庭院中传来一声尖厉的喝声:“禅院甚尔!你敢走?!我去叫我父亲把你赶出禅院家!你这个废物!”
近侍对这个略显幼稚的声音印象很深,这正是直毗人大人的幼子,禅院直哉。
能在这么小的年龄就这么嚣张跋扈,放眼整个禅院家,除了这个被溺爱的小祖宗以外别无他想。
近侍时常叹息,为什么像直毗人大人这样英明的父亲,会养出如此……能得罪人的儿子呢?
甚尔本来都走出庭院了,听到他这句话,忽然停下了脚步。
近侍发誓,他看到庭院中追出来的小少爷双眼亮了。
“……”这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要用那种讨人嫌的语气跟人家说话呢?
绝对会被讨厌的。
果不其然,甚尔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而是背对着直哉伸出了手,朝他比了一个宇宙通用的骂人手势,然后潇洒地走了。
直哉:“???!!!”
他直接气炸了,满脸通红地在院子里跳脚,一边跳一边用各种听来的恶毒话咒骂甚尔,连自己都骂进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旁观了全程的近侍:“……”果然被讨厌了吧。
这又是何必呢?
他在心里叹着气,却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把话和直哉挑明。他沉默地将手中的咒术典籍交给了直哉的近侍,“直毗人大人让我送来的。”
那名长相秀丽的女人躬身,“我明白了。”
她双手接过典籍,回身低声下气地哄了直哉两句,将他带回了房间里。
全程,近侍都没和直哉或者甚尔有任何直接交流。
他只记得甚尔那一抬手间锋锐无匹的气势,以及直哉对甚尔的在意。
‘真是诡异的兄弟关系。’他默默想道。
时隔多年,他总算亲眼见到了禅院甚尔,将自己脑海中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的孩子形象,替换成了身材高大,气势惊人的少年。
不过他还是没看到甚尔的正脸,只记得他嘴角有一道陈年的伤疤,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衔着刀刃战斗的时候留下的。
狼崽子一样凶狠的孩子长大了,长成了一只孤狼,对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屑一顾。
近侍不知道这算是符合了自己对他小时候的印象,还是颠覆了,他总以为像甚尔这样的孩子,肯定会凭借自己的狠劲儿在禅院家拼出一席之地的。
可现在看来,似乎是没有。连一个四岁小孩都能叫嚣着要把他赶出去,虽然那未必是直哉的真心话,但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出了甚尔在禅院家的境遇并不好。
近侍心中思绪万千,但他半点都没表现出来。回到直毗人身边后继续脚踏实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渐渐的,他在禅院家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然后,一转眼,又是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情,首先是直哉落水昏迷,凶手至今都没有找到;随后则是直毗人大人的亲弟弟,扇大人的动作开始变得频繁。
两兄弟自幼的关系就不是很融洽,近侍也是在来到直毗人身边做事之后,才慢慢了解到这些宗家内的秘闻的。
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感到触目惊心。禅院家作为咒术界的御三家,竟然是如此金玉其外,糟污其中的地方。这对于从小就怀有强烈的家族荣誉感的近侍来说,是一次三观上的重大打击。
尤其是在昨晚,真奈连夜前来报告直哉苏醒的消息,可紧接着直哉的庭院就被咒灵袭击。
……这是有人坐不住了,急着想要杀人灭口。
到底是多么深的仇怨啊,会让这些人对自己嫡系的血亲痛下杀手?又或者从最开始就没有什么仇恨,驱使着这些人互相斗争的,只不过是他们心中深埋着的对权力的欲望?
近侍开始怀疑自己为禅院家奉献一切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一手将他提拔上来的直毗人看出了他的动摇,但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一边着手调查着直哉那件事的真相,一边与禅院扇做斗争。
要不要留在禅院家,或者说,要不要继续跟随他,这些他都任由近侍自己判断。
“如果你想走,随时可以告诉我。我在北海道那边有些人脉,到时候你可以去那边,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们都牵扯不到你。”
直毗人一边对近侍说,一边豪迈地灌下一大口酒。
他嘿嘿一笑,唇上的胡须也跟着微微颤动,“他们都说我放弃了直哉,随他们去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证据了。争斗到最后的胜者才有资格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真相扑朔迷离的情况下,只要观察最终的得利者是谁,就能摸清到底是谁在背后下黑手。
如果是从这样的思维逻辑出发的话,那么禅院扇几乎就是当仁不让的得利者,也就是直毗人最先怀疑上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直哉是他最有天赋的儿子,一旦他成长起来,体内蕴含的咒术天赋被完全挖掘出来,那么直毗人这一支就将在未来十年的家主争夺中占据绝对的有利形势。因为禅院扇本身的实力就不如直毗人,而且他还没有一个能和直哉媲美的继承人。
直毗人的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禅院扇在这件事中或许不是一开始的导火索,但后来直哉昏睡了半年,醒来后又遭遇袭击,这些事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双方的竞争已经逐渐摆到了明面上,禅院扇已经明确地表达出了对家主之位的野心。直毗人了解自己的弟弟,如果真的让他当上了家主,那别说是直哉,他们一家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对自己的近侍说,不再调查直哉昏迷一事的真相。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敌人的刀已经出鞘,难道还要花费时间问一句,“你为什么要伤我?”
找准时机,一刀捅回去,这才符合直毗人的作风,也是禅院宗家一贯的行事风格。
“如果接受不了,那你就趁早退出吧,现在还来得及。”
近侍得到这句话后,彻夜沉思,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关,决定留在直毗人身边。
他是这么回复直毗人的:“我不再信任禅院家,但我相信您。”
他相信,如果是那个不在乎出身,力排众议提拔了自己,给了他一个机会的直毗人大人的话,一定可以改变禅院家的现状!
直毗人听了他的自白,呵呵一笑,没有说自己是不是当了真。
天一亮,他就像无事发生过一样,继续带着近侍去探望直哉,并且如同以往一样,将许多重要的事务交给了他。
近侍除了要加固直哉庭院中的‘帐’以外,还要负责为直哉挑选一位新的侍从。为此他特意召集了躯具留队中的精英,想要从中挑选出实力过关,背景清白的人。
路上撞见甚尔一行人,这纯粹是意外。但这意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巧合的时机来了,近侍觉得这可能是上天的预示。
他最开始没能认出甚尔,只是觉得这个高大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这半年来甚尔又拔高了不少,眼看着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能认出甚尔,靠的还是他嘴角上辨识度极高的那一道疤痕。
近侍看了看姿态从容的甚尔,又看了看地上倒了一片的巡逻队,瞬间有种看到了‘禅院家的参差’的感觉。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甚尔君?”
甚尔挑眉,“你认识我?”
……还真是。
他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甚尔此时出现在这里,正是老天的安排一样。
想想之前那次见面,直哉少爷似乎对他很有好感的样子,说不定甚尔就是这次侍从选拔中最合适的人选。
近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的青年,“你说,你们一群成年人,用着咒力增幅速度,结果还比不过一个没成年的孩子?”
那人原本在听到近侍叫出甚尔的名字时,脸色就变得惨白了。此时再听到对方明显带有包庇意味的问话,顿时心生绝望。
他还想辩解,但被近侍直接打断了。
“今日的任务结束后,自己去领罚。”
这个处理结果已经算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了,新年仪式之前的要紧时刻,近侍也不想节外生枝。
巡逻队的人听了以后,立刻感激地应下,一个个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甚尔‘切’了一声,原本想继续跟上,可近侍及时叫住了他。
“甚尔君,麻烦你跟我来一下。”
这下,别说是甚尔,就连巡逻队带头的那名青年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
被直毗人大人的近侍以如此客气的态度邀请,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