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去年的京都经历了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虽然直哉一觉睡过了那番光景,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他不喜欢极端气候,炎热也好,寒潮也好。烈日当空和刮风下雨都会影响他感官的灵敏度,那种感觉就好似在五官上蒙了一层纱,让人忍不住想胡乱地扒下来。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气温还没有完全回升,但微风轻轻吹着,已经有一点春天的味道了。
直哉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爬到高处发呆。
他的视线掠过高空飘过的云,低空飞过的鸟。鸟儿落在树枝上,那是一颗新栽的雪松。
忽然,一道脚步声从他背后响起,直哉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禅院家的怪胎,他的表兄,禅院甚尔。
这个少年比他足足大了十岁,按理说他们俩不该有什么交集,然而命运叫甚尔阴差阳错地当上了直哉的近侍。两人的关系保持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程度,直哉对这位表兄的了解也只比旁人多了一点点。
比如他不喜欢别人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也不喜欢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称谓。
于是直哉有点没礼貌地直呼其名:“甚尔。”
甚尔懒洋洋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在他身旁一米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
甚尔和直哉认识了小半年,对他的行为习惯很了解。禅院家最近比较冷清,没有人会呵斥爬到屋顶上的小孩,所以去屋顶上逮他一逮一个准。
按理来说一个五岁不到的孩子,独自一人爬到屋顶上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然而甚尔并不是会为这种事情而操心的人。他只是好奇,这个奇怪的小孩坐在这里一发呆就是一下午,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于是他也跑到屋顶上,看了看直哉,又看了看他双眼盯着的地方。
“……”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盯着发呆的。
甚尔今年十五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禅院家的人他懒得搭理,不过直哉这小孩怪有意思的,甚尔不介意主动跟他搭话。
“你在看什么?”
直哉眨了眨眼,甚尔问他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回答。
他指向不远处的一颗树,枝干上站着一只羽毛灰扑扑的鸟。
“那里有一只小啄木鸟。”
他说‘小’啄木鸟,绝不是为了孩子气的卖萌,纯粹是因为这种鸟类就叫这个名字。小啄木鸟和其他的啄木鸟是类别分明的两种鸟,直哉觉得自己必须严谨。
“身长十四点七厘米,体型在这个物种里偏大,脑后没有红色斑块,应该是只雌性。”
他说得太具体了,甚尔自认为眼力出众,也看了好半天才看清他说的那些细节。
甚尔没有怀疑直哉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只是感到迷惑,“你盯着一只母鸟看这么久干什么?”
直哉下意识地不喜欢甚尔用‘母鸟’这个说法,可他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法来纠正,于是只好抿了抿嘴,“……她才飞过来。”那意思就是说他没一直盯着看。
甚尔感觉没什么意思,嗤笑一声,翻身跳下屋顶,一错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他‘飞’的可比小啄木鸟快多了。
直哉收回视线,继续盯着那只啄巢的小啄木鸟。他觉得她应该是最近刚来到这片地方,凑巧选择了禅院家这片地方落脚。
……眼光不太好啊,他在心里悄悄地说。
有些人停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选择;你明明有翅膀,为什么不飞走呢?
直哉把目光转向别的东西:雪松,新年时候刚刚种下的,高度为二百一十七公分,较之前长高了二十二公分。这种树木的生长速度很快,假如小啄木鸟没把它啄死,到明年这个时候它还能再长高一米。
树上一闪而过的松鼠,那是日本特有的品种,身长十七公分半,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有足足十四公分长。这个物种从去年开始被列为禁止捕猎和食用的物种,看这一只的体型,似乎也揣上崽了,如果它能平安活到初夏,大概能为自己濒危的种族添上新丁。
但还是那句话,禅院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栖息地。这里虽然到处都种了风雅的草木,但是人们对于有可能伤害到这些植物的虫蚁鸟兽却毫无怜悯之心。最近禅院家的人都很忙碌,顾不上关注角落里的一颗新栽雪松,等他们回过神来,这颗品相上已经算不上完美的树迟早会被清理掉的,而在这颗幼年的雪松身上筑巢的动物们自然也要搬家。
到那时,直哉也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悠哉地坐在屋顶发呆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和前途莫测的雪松、松鼠和小啄木鸟产生了一丝共情的心理。
坦白地说,这样的直哉在禅院家属于怪胎,之前的他在众人眼里可不是这样的。
先前的禅院直哉仗着自己是父母老来的幼子,相貌可爱天赋出众,没少在同龄人的圈子里作威作福,就连大他许多的哥哥姐姐他也敢欺负,唯独在大人面前装得十分乖巧。
他大概是个天生的小人,趋炎附势,欺软怕硬。这一套在禅院家吃得很开,于是直哉越发得意,仗着自己得宠就可着劲欺负那些平庸的孩子。
然而夜路走多了就会撞上鬼,直哉揣着自己那点小聪明,欺负到了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头上。
那就是他的表兄,禅院甚尔。
虽说现在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是放在半年之前,谁都知道直哉看他那个堂兄不顺眼。至于是真的不顺眼,还是看他没有天赋所以在家族里不受重视好欺负?抑或是还有些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这就说不准了。禅院家明明有那么多不讨大人喜欢的孩子,可直哉偏偏定准了其中最不好惹的甚尔下手,这种行为多多少少有些莽撞。
直哉变着花样地欺辱甚尔,甚尔一开始懒得搭理他。一个猫憎狗厌的熊孩子罢了,跟他计较得不到一点好处,甚尔不愿意干没好处的事情。
然而他的懒怠被误解为了软弱,这下直哉更来劲了。终于,在他一次又一次的骚扰之下,甚尔被彻底惹恼了。
普通人被惹怒后或许会选择争吵或是打一架,但甚尔不同。他比较狠,直接挑个没人的时候,一巴掌把这熊孩子摁进了水池里。
直哉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池塘低的泥水了。他本能地想张口尖叫,可一张嘴就有腥臭的池水倒灌进来,水中掺杂着泥藻的碎屑。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满心的羞愤淹没了直哉,他闭紧了嘴巴,拼命挣扎起来。
直哉是有‘天赋’的孩子,同龄人比打架基本没有打得过他的,然而他这次碰上的是甚尔,是个天生的暴力胚子。如果说直哉的武力值在同龄人里万里挑一,那甚尔就是百万里挑一,甚至往前数几十年都没出过他这样的人,直哉那点力量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
在甚尔的暴力镇压下,直哉那点反抗连一点水花都掀不起来。
甚尔一手捏着直哉的脖子,另一只手扭着他的胳膊把他脸朝下地摁在水底。直哉一开始还想蹬腿踢他,但是甚尔直接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腿,这下直哉彻底动弹不得了。
水面不断泛起波澜,偶尔还有气泡浮上来,甚尔都没理会。
他就这么一脸漫不经心地扣着直哉,直到掌心里的挣扎逐渐变得微弱,水面也渐渐趋于平静。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犹豫,丝毫不担心失手杀人的可能性,简直是天生的恶棍。
冒失的熊孩子遇上混不吝的恶棍,自然只有熊孩子吃瘪的份儿。
等甚尔终于把直哉拽起来时,这小孩已经没有意识了,双眼死死地闭着,脸上的水渍和鼻涕眼泪混在一块,看起来又脏又狼狈。
甚尔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欺负这种小孩在他看来并不值得高兴。他像拎着一条落水狗一样把直哉拎上岸,先是伪装出了失足落水的现场,然后抹掉了一切属于自己的痕迹。
等他做完了这一切,直哉还没有醒转的迹象。甚尔嫌麻烦地‘啧’了一声,拎起直哉,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背上。
“噗咳——!”直哉猛地吐出一大口水.
甚尔把他丢在地上,他就蜷缩起来,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拼命地张大嘴巴呼吸。
他还在不停地从口鼻中咳出积水,但已经没有窒息的危险了。
甚尔冷眼看着直哉浑身湿漉漉地蜷缩着,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没给他带来任何一点快感。
他只觉得麻烦。
“以后少来烦我。”
撂下这句话,他就潇洒地走了,丝毫没有在意直哉的反应。
身为一个没有天赋的‘废人’,故意残害自己的同族表弟,他已经能预想到自己会承受怎样的责难和惩罚。但甚尔一点都不后悔,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比起长久地受一个小屁孩的气,不如直接和禅院家闹翻。反正他在这里也没什么牵挂,如果禅院家能把他直接赶出去那就更棒了。
说到底甚尔这时候也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在他看来禅院家就是这世上最无法容忍的地方,其他的任何地方都比这里要好,离开这个见鬼的家族就是最大胜利。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将对待敌人时用的残酷手段用在了直哉身上,丝毫没有怜悯。
甚尔的本意是让禅院直哉喝几口水,吃点苦头。至于这之后他是向大人告状,还是夹着尾巴避着自己走,甚尔并不在意。
他最近心情不太好,直哉这小崽子凑巧撞到了枪口上,成了他发泄的牺牲品。
然而这件事之后的发展一路走偏到了一个他不曾预想过的方向——
——在被人从池塘边救起来后,直哉昏迷了整整六个月,从酷热的夏季到落雪的冬季。
他并没有机会开口指认出甚尔这个‘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