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祺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小心翼翼的看了顾殊鹤一眼,他似乎很怕惹怒她。
其实不用说了,他这样的神色无疑已经给了一个很清楚的答案。
顾殊鹤忽的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她来青崖书院之前是真的想过要找几个劳动力回去分担一下工作。对于这座天下闻名的书院,她未尝没有过期待。
但真正进了书院,她才算清醒的对自己的处境和声名有个认识。
荥州的百姓都很爱戴原身,市坊间贩夫走卒的口中流传着她的美名。
可在读书人的眼中,原身战无不胜又如何,武艺超群又如何。不过是个四肢发达的武将,更别提还是女儿身了。他们根本看不上她,要奉她为主简直算是折辱,没有开口当面表露鄙夷都已经算是客气了。
她转头看着身边神色复杂的钟家三兄弟安抚的笑了笑,“看来是我又为难人了,孙公子回去吧。”
这些亲卫进青崖书院前一个个都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此刻看起来却是一个个都十分低落。
孙祺衷俯身对顾殊鹤行了一礼,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便默默退了下去。
他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人。
她正低声与身边的军士说些什么,那几个年轻人围在她身边便如众星拱月,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熟稔信任。
他垂下头往书堂走去,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遗憾。
朱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有些遗憾,“这孩子看起来对你并不算抵触,阿鹤,你应该开口留他。他会跟你走的。”
顾殊鹤带着人随意的在书院中闲逛,她看什么都挺新奇。
她听到朱蒙的话只是摇了摇头,“朱爷爷,您不必再为我费心了。这书院中没人看得上我,我已经有了自知之明,就不讨这个没趣了。况且,我官职低微,只是区区四品而已。”
朱蒙忍俊不禁,“阿鹤,你是不是还没得到消息?我听说圣上前些日子已经亲自题字了一块匾,这匾上写着的是'威远公府'。阿鹤,你不久前才打了一场胜仗,圣上这是要给你赐封爵位。自开国以来,这可是第一次有女子继承祖宗爵位。”
顾殊鹤一惊,“此话当真?”
听到这话的亲卫与钟家三兄弟都是面面相窥,众人面上都有了喜意,一直低落的气氛都一扫而去。
“这还能有假,怕是过不了两个月你就是威远公了,官职肯定也会再升一阶。你还这么年轻,圣眷优厚又手握重兵,品行皆为举世顶尖。你的前路怎么可以限量,他们不选你是他们有眼无珠。”
顾殊鹤猛地得了这么一个好消息,面上也有了三分喜意,“朱爷爷,你这样夸我,我真是太不好意思。”
她一面说着一面目光在一处墙壁上随意的扫着,这面墙上写满了各种诗赋,她的目光忽的被一处笔迹吸引住了。
笔走龙蛇,这样的一手透着豪气狂放的字,简直将其他人的字迹衬得如同小丑。
她凝神看起这字写的是什么,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倒是越看越惊。
他洋洋洒洒的写下一篇数百字的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行文一气呵成。表面上是写景怀古,实际上是痛斥陈规陋俗,世人可笑的偏见,渴望变革消除迂腐陈规。
笔锋之狠辣,行笔辞藻之华丽,绝非寻常之人。
她看完这赋,心中也荡起一股豪情,同时越发好奇起来,“朱爷爷,这赋是何人所留?此时在何处为官,我倒是很想拜访一下。”
这种才华横溢的大佬肯定会青云直上,这是什么,这就是刀笔吏。
朱蒙看着墙上的赋却是叹了口气,“这下笔之人才华在书院中首屈一指,他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几个学生之一。若论才学,他不会输于任何人。但是,唉……”
顾殊鹤心中一沉,“这人是……英年早逝了吗?这真是太可惜了。”
朱蒙摇了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下笔之人叫卫逸,他现在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只是半月前他才拜别我离开书院回乡种地去了。”
顾殊鹤惊呆了,“他这样的才华不为官,回乡种地是不是太浪费了?”
看文风这人也不像是陶渊明的类型啊。
朱蒙看了一眼顾殊鹤,神色忧愁,“浪费,怎么不浪费。我爱重他的才华,几次将他引荐给亲朋。但他相貌异于常人,因此而屡屡被拒。就这样蹉跎了一年又一年。阿鹤,若你真的想见他,不妨亲自去找他。”
顾殊鹤不解道:“相貌异于常人?”
朱蒙低声解释道:“他有一只眼睛与常人不同,姿容又如女子般柔美,是以被传为不祥的妖异。”
他生怕顾殊鹤也因此退却,急忙补充道:“但这孩子的品行都是极好的,他虽出身寒门,但从来没有因为卑贱贫寒为苦。他十二岁的时候为了拜入我的门下,独自一人在深冬爬上山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手脚上都是冻疮,却一句抱怨都没有。这孩子也算是我教养长大的,他的性格才学远胜于我那不成器的孙子,更不是什么引来不祥的妖孽。阿鹤,你去见他一面,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顾殊鹤心中本来就因为那篇赋而生出些好感,见朱蒙如此热情推销便点头应下了,“朱爷爷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这就下山去寻访。您保重身体不必送我,我改日再来看望您。”
朱蒙拍了拍顾殊鹤的肩膀,“他就在距离此处三十里外的巨松村,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会接住顾家的担子。在你保护别人的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阿鹤,你站在这个光芒万丈的位置上,就注定少不了危险。阿鹤,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没有什么事情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我想看到你走的更远,我再也不想去惠山参加葬礼了。”
老人的声音没了初见时的中气十足,只剩悲怆沧桑,“说句不该说的,阿鹤,你要走的路比所有人都更鲜花着锦,这便是你顾氏一族的路,可这条路比其他任何一条路都更危险。我情愿你不勇敢不优秀,若你不够勇敢,也不够优秀。我便可将你接来放在身边,为你挑个性格温善的郎君,替你谋个平安和顺的余生。
可你这样的孩子是雄鹰,谁能将你关入后宅,后宅又怎么可能关的住你。我只能祈愿你能比你的父亲走得更远飞的更高。”
顾殊鹤在心里疯狂呐喊,我可以,关入后宅混吃等死我非常可以。
“咳,我也没有您说的这么好,皆您吉言,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您多保重身体,不用再送了。”
顾殊鹤与朱蒙道别,带人向外走去。
刚走没两步,便见着从长廊直冲出一个人挡住了顾殊鹤的去路,他一面喘气一面弯腰擦汗,“将军留步。”
他这话说完,长廊中便又跟着蹿出了一个人,他双眼盯着顾殊鹤,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顾殊鹤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两个挡路的人,“你们这是?”
后来的青年上前一步,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顾殊鹤,“我名叫何丘毅,听闻将军是来书院招募属官,我愿入将军帐下任您驱驰。不知将军看我如何?”
顾殊鹤一怔,她挑了挑眉,“你知道我是谁吗?为什么会想做我的属官?”
何丘毅用力点头,他脸上扬起一个灿烂又纯粹的笑容,“我知道您是赤淮军的主将,顾殊鹤。从小我就想追随一个英雄,真的见到您时,您的英雄气概让我觉得自己一定要追随您。”
顾殊鹤短时间之内被连拍两次彩虹屁实在是有点受不住了。
英雄气概?她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怕不是反派光环加持……
对上何丘毅那双如同追星族一样亮晶晶又充满期待与仰慕的眼睛,她感觉从头到脚都僵硬了,只能甘拜下风的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那个最先拦住她的人。
肖芝摸了摸鼻子,展颜一笑,“我是买一送一的赠品,您要是收下他,我就与他一同追随您。”
何丘毅面上笑容灿烂,手却背在身后紧张的攥在了一起,他在等待着顾殊鹤的回答。
顾殊鹤看了何丘毅一眼,便点了头,“我觉得可以。这位是钟曲,我的副将,你们先跟着他熟悉一下情况。你们具体要做什么职务,就等回到未央城再说。我先说清楚。在我回到未央城之前,你们这一路上要是吃不了这个苦都可以随时离开,如果随我入了未央城,你们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如果离开那就是逃兵,要受军法处置的。”
她神色平稳,说话时态度并不算温柔,甚至算得上冷淡。她心里还是不太相信这两个人会真的愿意为她效力,他们虽浑身未有金玉,但衣袍华贵一看就知道并非出身寒门,家世显赫的小公子即便一时贪图有趣入了赤淮军,怕是也迟早受不了要走。
就连她这个主将,行军途中天为被地为席也是常事,更不必说要顿顿都有好吃合口的饭菜,亦或者每日都能换洗干净的衣物,这种很简单的需求根本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
出门这一趟,她身边的亲卫看起来都十分轻松快乐完全是抱着一种郊游的心态。
但她刚开始几天风吹日晒得心态都快崩了,到后面慢慢习惯了心态才好些。
若她不是穿成了原身,别无他法,她绝对是不会入赤淮军的。
放着好好的舒服日子不过跑来吃这个苦到底是有什么想不开的?
何丘毅却笑得如同得了糖的孩子,两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多谢将军。我绝对绝对不会走的,我会跟着您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