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而枯黄的草卷过斜风,疏疏落落的雨点滴成云,湿声啾啾。
满院的人皆是惶恐跪下的背景下,双桃反而站的笔直,身体也停止颤抖。
双桃擦过脸颊上似雨又似泪的水滴,扬声道:“公子怕是还不知,婢子的身契不在崔姑母身上,所以其实饶是崔府的主子,也没有一言就夺去我命的权利。”
死寂的庭院又渐渐有了三三两两的喧哗声。
有交好的洒扫丫鬟膝行着扯过她被泥水染脏的裙袍,“双桃姐姐,你疯了吗?这不仅是害得你自己丢了命,你便是断了命也会有人朝你唾口水的。”
看着她长大的婆子连接给崔珩晏磕头:“小公子,是这丫头失了智,这事传扬出气也会对崔府的名声有害的。”
这婆子狠狠拍一把双桃的肩:“你是连一点体面都不想要了吗?担上个害主的名声,不仅你自己,便是你家人也会抬不起头来的。”
然而饶是双桃的身子都像是风雨中一颗摇摇欲坠的植被,她却毫不动摇,对着崔珩晏淡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还请公子送我见官。”
她拂开身边围拢的密密麻麻的人,就像是在剔除因害虫噬咬而生出来的树瘿。
崔珩晏点点下颌,倒是没什么感觉,对左右淡淡吩咐:“听双桃姑娘的。”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想法。”
头发凌乱枯蓬的女子眼里亮的是葳蕤的火光,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在满院的啼啼哭哭声之中,她向崔珩晏的方向福下身子,膝盖缓缓跪拜在泥土混杂的地面上,认真地行了个此生她最庄严肃穆的全礼,“多谢公子成全。”
然而公子璜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扶将着浑身轻颤的姣美女郎,声音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都过去了,我已经找了医师来看姑母,不会有事的。”
他耐心地和声重复着,“已经全都过去了。”
虽是云泥化作的山雨在催行裙摆,但在杜蘅浓烈轻寒的薄雾的垂笼下,她却觉得这是难得的宁静。
阿笙轻声问:“真的吗?”
崔珩晏扶住她颤抖得更厉害的细弱肩头,接过竹伞为她蔽过所有西风残照。
衣袖相叠,腕间的石链撞出清脆的琳琅声响。
然后公子璜说:“阿笙,不要怕。”
就像初见时那个寂寂无人的午后,面对狼狈落魄的小公子,阿笙也是温柔而不厌其烦地细声安慰:“不要怕,公子不要怕。”
不要怕。
再难再烦心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也可以一起蹚过去的。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不要怕。
身边是熟悉的味道搭就起的屋檐,一瞬之间阿笙泪如雨下。
却说在这时,一行人急急赶来这僻静的小院,制止双桃要被带去见官的行为,为首之人高呼了一声“且慢。”
仔细一望,这为首着素淡却高雅衣裾的,正是崔大夫人。
本来崔大夫人沉迷礼佛,表示今天听闻佛寺的大师讲解后大彻大悟、顿生禅意,甚至本来说要好好冥想,本来打算不回府、留在山上过夜。
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居然在崔珩晏为了姑母回府后,不出一个时辰就加急赶了回来。
当然,崔大夫人声称对府中事全不知情,可能突然想赶回府也是和自己的孩子母子情深,有什么奇妙的感应吧。
不然怎么能恰巧一回府就直奔崔姑母苑落,还能如此迅速地在回来的这么短短一会儿,就已经明白前因后果,直接就拦住双桃他们了呢?
目送因着崔姑母病情担忧而进了内室的女孩背影被遮掩在门内,崔珩晏才调转视线,朗声请安,“母亲也是担忧姑母的事情,才如此惶急吗?”
他微微一笑:“儿子已经悉数处理好了,劳母亲挂心。”
甚至,孝顺的公子璜还为崔大夫人撑起竹伞挡去风雨,冷淡对着旁边的迎春问:“你是怎么照顾的,若是母亲因着风寒病倒了,你担得起责吗?”
原本想着直接喝令双桃他们停下后,以“风雨交加的天里,因着赶路过急病倒”的崔大夫人原本微弯的膝盖一直,莫名的就昏倒不过去了。
崔大夫人捏住迎春的胳膊,和善地问,“阿璜,这是发生什么了?”
“原来母亲还不知情。”崔珩晏温润一笑,示意押着双桃的人接着往官府去,“母亲赶路这般急,怕是还没用过晚膳,不若用过后,儿子再为您一一叙来。”
那时候估计黄瓜菜都凉了。
崔大夫人这时候也没时间管什么气度,也装不得对所有事都不知情了,她狠狠怒声道:“我看谁敢走?”
待得门口一行人停步后,她眼睛狠狠刮过神色平淡的双桃,阴鸷道:“这样害主的狠毒丫头哪里用得上官府裁决?我们崔府自己就能解决。阿璜你若担心名声受辱,就让母亲我亲自下令,让她抱石沉塘吧。”
抱石沉塘。
光是听着就让人骨头里生出寒意,许多人都又惧又怕地望向传闻里心慈好善的崔大夫人,有小丫头还畏缩地退了两步。
崔珩晏倒是不惊不躁的,声音也是如潺潺流过的溪水一般悦耳:“母亲对姑母的拳拳之心真是令儿子敬佩,然双桃的身契不在崔府。她是良民,这样的人命官司,自然需得官府来判决。”
双桃木楞的神色破裂,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动容,然则转瞬即逝了。
崔大夫人咬碎一口银牙,低声说:“闹去官府,你是想让涿郡所有的人都看我们崔家的笑话吗?不要忘了,只要你还叫崔珩晏,就还是崔家的人,需得维护我们博陵崔氏的体面。便是婆姑清醒着,必然也会是这样觉得的。”
她话里话外,已经是浓浓的警告之意了。
然而崔珩晏不为所动,甚至还赞许一般地拍了两下手,“母亲说的不错。”
不等崔大夫人露出惊喜的神色,就听到她的好儿子接着道:“我们家风清白。而正是为了维护崔家的体面,我们更不能私下里处死一名良民,而需得像父亲一般,材茂行絜、洁己奉公。便是她有再多的错,也需要依照律法来裁决。我知道母亲对她的恨意,可是我相信母亲身为博陵崔氏人人称赞的当家主母,更是会相信律法的公正性的,不是吗?”
是你个鬼!
这么些年,虽然崔珩晏已经逐步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可当时因着年纪尚幼,处理还不够周全的时候,崔大夫人也不是对他的手法全无察觉的。
相信律法的公正性,全部交由官府做主?
这话谁都可以说,除了她这个看起来风清月皎的好儿子公子璜!
要是崔大夫人能有证据的话,早就不用受这混淆黑白的话威胁了。
可惜,崔大夫人没有。因而在满院婢女侍卫的目光下,她只能从牙齿里挤出来话:“你说的没错,是我太着急了,送双桃见官吧,只是别牵连了她父母胞弟,是也不是?”
崔大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对双桃的暗示,可惜对方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掐迎春的皮肉掐得更狠,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心下惴惴,看着他们走远。
也是实属崔大夫人运道不好,近些日子谢家的三老爷携妻儿回娘家省亲,而后在回程中,谢三老爷被今上急令诏回。
女眷们脚程相对慢一些,特别是谢三夫人又不急着赶路,也想趁此机会,多看看北方的风土人情,所以走一走、歇一歇,前两天刚到了涿郡。
谢三夫人的父亲是异姓王,而家里人都特别宠爱这位唯一的女儿,出生时还特意向今上求了个“祈华郡主”的名号。实话说,如若不是因着谢家大老爷青年早逝,谢三老爷是断然攀不上这样一门好亲的。
也是因此,谢三夫人虽是个女儿身,但说话很是有分量。
因着出身于当初靠着武力帮今上剿杀前朝的王族,她又是个特别看不得恃强凌弱的性子,因此总是喜欢到当地的衙门去做做客。
换句话说,因着谢三夫人贵重的身份,说是督查一二也不为过。
这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饶是崔大夫人再是手眼通天,面对着这样绝对权力的倾轧也是束手无策。
最后崔大夫人是一夜难眠,把迎春折腾个半死,只能暗自祈祷双桃能暴毙牢中。
可惜,打梆子敲过五更天,曙色未明之际,三两公鸡报晓,衙役揉着惺忪的睡眼去画卯。
待到县官整理好仪容喝过堂威,拍过惊堂木之后,收押了一夜的双桃被站班皂隶们给带了上来。
昨夜就听闻此案的谢三夫人位于高座,饶有兴致地品过两口茶,看向这个瘦弱的女子。
不仅是她,晨起赶早市的路人们也呼啦啦围了过来,因着涿郡少有人命案件,特别这还是牵扯了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的秘辛,大家就更是感兴趣,几乎是把县衙围了个密不透风。
待到县令叙述过案情后,他淡淡一拍惊堂木,“双桃你可有什么话好说?”
路人更是抻着脖子望向这个看起来还隐约透着点柔媚的女郎,想瞧瞧这样楚楚动人的侍女会狡辩出什么种类的花样子来。
没想到的是,双桃深深一叩首,“官老爷说的这些都没错,民女认罪。”
不等县令皱起眉头,双桃接着平直道:“不仅如此,民女还有别的罪名想要认。”
大家不禁小声惊呼起来:无人指出还要认罪,这侍女是疯了不成。
另一边,难得自家汉子今天没醉酒,还愿意配着自己上早市,双桃娘可是乐开了花。
虽然她心下知道这是因着前几天大女儿寄回来家里的钱,让夫主又能有了酗酒的资本,可双桃娘不愿深想,只觉得此刻分外的幸福,便是天塌下来都不怕。
遥远看到这边县衙摩肩接踵的场景,双桃娘扯过自己的夫主往前凑去,想要多有一些两个人之间甜蜜的记忆。
明明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可总是能在这种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是生生挤开了一条路,在众人的抱怨声中,探到了最前面。
还没等她喘匀气儿,新奇地把目光往前面一扫,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这跪着的,可不正是她打算以后卖到花街柳巷的大女儿双桃吗?
衙中跪着的双桃刚才正说道:“我的母亲逼迫我,从崔姑母手里偷嫁妆银子来救治我那个病痨的弟弟,接着养我酗酒的父亲,如若不然,就要把我卖进勾栏院子里。我没办法,只能依言听从。”
因着感念于崔珩晏对自己最后的一点尊敬,双桃没有攀扯出崔大夫人来,而是直接把这件事略过。
就在这时,双桃顺着民众的惊呼声看了过去,情不自禁露出个甜蜜娇媚的柔和笑意。
双桃高声地问候着:“爹,娘,你们来看女儿了吗?”
众人目光如箭,向着群众最前面两个面露尴尬的人看过去。
有知情的小声议论起来:“双桃娘当初不也是被崔姑母给赶出来的吗?天啊,这一家子太恐怖了。”
有人点头道:“可不是。原先我还当是崔姑母太铁血无情,可现下看来是她太心慈手软了,还养只这样的毒蛇在身边,人心可畏。”
先前被两人挤兑到一边的人心生不满:“这双桃虽可恨,也有几分的可怜,生在这样吃人的家里头。凭什么卖女儿来救那个病痨儿子、养这个酗酒夫主啊?”
昨晚上翠妈妈睡得早,晨起出就门打牙祭,因而对崔大夫人为此事熬出两大个火疖子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此时此刻还跺跺脚,引来众人注意力,才得意地一挑眉,“你们不知道吧。当初这双桃娘被赶出府,其实是因着她夫主把还大着肚子的阿锄娘一脚踹翻,是个成了型的孩子,而且再也不能生育了。”
有人呸出一口痰:“怪不得有个病痨儿子啊,这就是父债子偿,善恶到头终有报,该。”
有婶子把菜叶子往这面如土色的夫妻两个身上一丢,怒声道:“滚啊,你们一家人抱一团去死吧,别来祸害我们涿郡的风水。”
大爷粗着脖子喊起来:“衙役呢?这夫妻两个杀人夺命还唆使人犯罪了,怎么也得血债血偿啊。”
翠妈妈眼睛尖,轻轻一扫,就扯着嗓子冲外边大喊起来:“阿锄,你快来,有人给你娘报仇了!”
阿锄倒是昨晚就听到了双桃的风声,不过他唯恐避之不及,奈何府里的夫人小姐们一早要马夫们驱赶停留在佛寺的马匹,人手不足,阿锄也只得出来,而这县衙又是必经之路。
他本来想急匆匆拍马而过的,奈何被众人惊喜地拽下来一把往前面领,任他磨破嘴皮子也当没听见,只想让他看到这美好的一刻。
翠妈妈更是激动,一把拍上他的肩膀道:“好小子,瞅瞅当年害了你娘的人有什么下场再赶马也不迟,要是哪个小姐叱骂你,老婆子我亲自去替你理论。”
惶急避开跪得笔直的女子望来的视线,阿锄低声应一句是。
旁边的翠妈妈咬牙切齿道:“你说说,这双桃一家该不该死?”
一片嘈杂声中,阿锄低低再道句是。
便是这样的混乱场面,双桃依旧把他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她为之动心不已的郎君啊。
让她见了第一面,就再也望不得的魁梧男郞,让她为其不惜对养大自己的崔姑母动了杀心,让她为其和相伴长大的阿笙彻底割裂,让她名声不复殒命于此。
便是要被卖到勾栏院、要被崔大夫人活生生掐死、要对着旁人再三失望的眼睛都痴迷的郎君。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双桃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中难得窥见的美好,所有的一切希冀都皆在此刻断送。
初萌的伟大理想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
而阿锄的回应却是,她一定不得好死。
这就是她心慕的郎君,可真好。
好得不能再好。
“虽是有些不忿,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情。”双桃回过神,柔声蜜语道:“还好,阿锄哥怜我疼惜我。虽是我们两家有世仇,可我们还是成为了情人。他知道我被府里的翠柳欺负后,还帮我把她给一把推到了枯井里,任她怎么哭嚎嘶叫全都不为所动,甚至还把她伪装成因着贪财溺死的样子。不愧是我的好情郎啊。有这样的阿锄哥,我便是即刻死掉,也心甘情愿了。”
所以,这般爱重我的男郞,即便是死,你也要同我一起啊。
她一双含水的眼睛柔媚地向他望去,露出个病态的甜腻笑容,“阿锄哥,你说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双桃:姥子就是死,也要一带四。
一家人要的就是个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