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彻,有两三滴凉雨,斜斜地拂过落花的蕊瓣。
立在门口跺跺脚,来人骂骂咧咧地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妆面的脸颊,唾一声“晦气”,嗙地一声推开门扉,拧了拧湿润的裙摆迈步进来,嘟囔道:“无双这蹄子又跑哪儿去了?”
这也穿着将将蔽体纱裙的女郎,正是与留春同房的侍妾。
因着之前她眼皮子浅,贪恋上那一支银钗样式好,所以头脑发热急急许诺,称“若是无双你不在,我必然会拿着钥匙,来探望一番这偏僻堂屋屏风旁的衣柜的。”
原也没当回大事,可是一天两天还不算什么,这经年累月的晚上行这么一大段路,便是神仙也吃不消。
侍妾又不是个勤快的性子,多少个晚上看留春没回来,她都兴起“这蹄子定是又被范老爷在哪座假山旁给办了”的念头,可转念一想,那眸若深潭的枯瘦女郎轻声道:“以你的父母亲人以及来生的幸福发誓。”之时,她又内心觉得胆寒,辗转反侧后,只得又烦又气地出了门。
像是今夜,那可当真是热闹极了。
在府里头说一不二的范老爷范邨本人,居然被人给几剑捅死了!
这可真是夜路走多了,总会撞上鬼。
也不枉他们做侍妾奴隶的夜夜扎小人、拜佛堂,梦里都在念叨着让这范老爷早日殡天。
你瞧瞧,果然是心诚则灵,这作恶多单的老匹夫不到底是殡天了。
这范邨平日里看着作威作福、好不威风,可是其实府里头能被认作主子的,除了那跟他爹一样嗜血变态的范小郎君,就只有个用人参吊着命的范老太太。
这范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早些年范家原本的主母,就是被这个老太太天天叫到跟前立规矩、怀孕了还罚跪,硬是活活给磋磨死的。
范老太太不过是仗着自己儿子有权势,那儿媳妇家里又是个地位卑微的,这才还能荣养晚年、颐养天命。
没想到,这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闻知道这消息后,范老太太这阴狠的老太婆,还拿着个沾过前儿媳血的拐杖,去敲打官府的衙役。她却忘了,人家原来敬着范老太太,是因着范邨的原因。
这下子范邨自己都咽气,本就憋着一口气的衙役们,更是不会容忍她的行为,冷嘲热讽了几句撒手回去述职后,这老太太竟是一下子厥死过去,早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居然直接这么进土,倒是便宜她了。
侍妾觑觑嘴,扒拉着窗格子往外头看。
现下,那些个跟前养着的奴婢小厮们和范小郎君正在哭丧。
不过依照这侍妾来看,恐怕只有范小郎君是真心实意的悲伤,其他人估计早就内心乐开花,估计全都四处踅摸着,能捞点什么首饰宝贝再溜呢。
这看热闹的时间就是过得快。一转眼。夜就深了,可是这受范邨老变态折磨最狠的留春,也就是她眼里的无双,一直没回寝屋来,也不知道这浪蹄子是去哪家酒楼庆贺范邨之死了。
也不知道提前和自己说一声,她还得为这人的誓言跑这么没有用的一趟。
更恼人的是,才出门没走几步,外头居然还下起了暴雨。
晚云挟雨而来,侍妾丧眉搭眼地推开积满落灰的屏风,拧开衣柜上的铜锁,刚想拉开衣柜扫一眼转身就走。
就听“吱呀”声响,那衣柜竟然自己开了。
难不成,范老爷和老太太化作厉鬼来寻仇了吗!
这没胆子的侍妾一口气没上来,咚地软在了地上,尖声求饶:“老爷老太太饶过我,我天天给你们烧香,求你们能投个好胎!”
没曾想,在侍妾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映出来的是一只莹莹粉白的手,踏出来的绣履小小一双,是个琪花瑶草般的女郎。
稚龄之年的小姑娘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来搀扶这侍妾。
手指温软,活的。
这侍妾没好气呸了两声,双手并到一起合在胸前念:“南无阿弥陀佛。佛祖菩萨啊,忘了信女刚才说的话,那全都是胡吣吣的。就快让这范家的两头老畜生都永坠进阿鼻地狱,下辈子都别爬出来。”
阿笙被关了好几个时辰,腿脚都麻了,她双手攥拳捶捶腰,好奇道:“姐姐,能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吗?”
这侍妾本来懒得跟她讲,可是一看到那清妍的女郎,从腰间取出两颗金锞子递过来,原来压在嗓子里的“关你屁事”就咽了回去。
这侍妾拂过窗上覆着的雾气往外察探雨势,前院若有似无的嚎哭声顺着湿润的泥土味传进来,她三言两语给阿笙解释完:“总之就是这个样子。”
说罢,转过半个身子打量她,“你不是范府的人吧?”
阿笙环着自己的腿,坐在一旁的木椅上,轻轻“嗯”了一声。
这侍妾好笑地嘿一声:“我就知道。全府的女郎,就没有逃过我的这双招子的,更何况是你这种……”
露水洗就,妍姿巧笑便是一树庭风谢碧,像是春景里头一簇细弱的刺槐。
嫰弱溋溋的秋水横波瞥过来,最是能催起人心里的污邪恶念。
这样纤姣的女郎,怎么可能被范邨给放过?
这侍妾鼻子里哼出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狂风骤雨已过,仅仅有细细的雨丝,轻敲着窗扉,哀痛的哭号之声也淡了。
这侍妾抖抖腿,推开了门,临回去前嘱托道:“你绕着这院子的旁边走,尽量别撞上人。一会儿范家的长老和旁支可能会过来主持局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碰上了你可讨不到好。”
又是柔而清甜的一声“好”。
这侍妾没忍住,回头瞅了一眼。
小姑娘细嫩的面颊上,是胳膊压出来的两条红痕,空濛濛的眼睛里汪着丝丝惶惑与若有若无的愁绪,乖乖巧巧缩在那里,像是不小心走丢迷了路。
不期然的,侍妾想起了刚入范府时,和她同寝同食的女孩,也总是露出这种迷茫又无辜的神色,似乎软软柔柔的,谁都能凑上去捏两把脸颊肉。
她少有怀念起这些陈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天范邨的原因,居然又想起了当年。
再按一把手里揣着的硬硬金锞子,侍妾叹口气,知道自己是难得心软。
侍妾冲自己不合时宜的烂好心翻个白眼,冷着声音道:“别愣着,走吧,我送你出府。”
她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无双溜哪去了,就知道留下一堆烂摊子,来折腾我能耐。”
话是这么说,这侍妾还是走两步、回一下头,等着不熟悉范府的阿笙跌跌撞撞在黑沉沉夜色中跟上来,才又重新提起步子,似是什么都不知情地缓缓往前走。
踩过一路深深浅浅昏昧不明的影子,就可以走到晴光大好处。
一直行到了极偏僻的角落处,侍妾松口气,左右打量一下,见是无人,小心翼翼推开乌夜西沉笼罩的木门,甩甩手:“回去吧,别再来了,这可不是什么适合你来的地方。”
不待迈到外间月色倾斜下的阿笙折身致谢,这侍妾已经哐地拽回门,向着夜色深处踽踽独行地渐渐远了。
阿笙伸出被雨露打湿的手指,按按自己的胸口,深吸口气,也折回走向崔府的方向去。
夏夜寂冷清清,唯有分不清昼夜的寒蝉,还在不知疲惫地嘶鸣着。
阿笙头脑一片昏昏沉沉,纵然她一直缩在屏风后的衣柜里,可是依旧有两三缕细细袅袅的甜腥香气飘入了鼻喉处。
所以她定是出了幻觉。
不然,为何她才抹过满脸的潮气转过街角,就看到个墨黑身影笔直立着,像是在专门等着她一般呢?
摇摇头,不待她错身走过,就发现那影子一动,轻轻向她行了个礼。
“小姐。”
这声音轻缓,礼仪却是再周正不过。
阿笙眯眯眼指了指自己:“您是在叫我吗?”
她轻轻叹口气,只觉得这句话已经重复了无数遍:“我只是个添香的婢子,您怕是识错人了。”
拦住阿笙的人衣衫浆洗板正,发髻也是高高扎起,面容谨肃:“容老奴越矩问一句,您脖子上套着的乳白玲珑璎珞,可是从小就带在身旁的?”
难不成阔别十四年,一朝没有踪迹的家人居然在此时找上了门来?
阿笙细细道:“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向她深深一拜,来人端凝出声:“小姐可以叫老奴穗妈妈。”
五月鸣蜩,六月惊阳,转眼间就到了流火的七月。
阿笙及笄之日转瞬间就到了。
就如同公子离府之后的夜夜惊梦一般,不顾阿笙推拒,崔姑母依旧尽自己所能的为她操持了一番,穿着时兴衣裳的交好侍女,也笑盈盈送她些姑娘家的精细礼物。
阿笙换过续衽钩边的曲裾,向着眼圈微含着泪的崔姑母敛容拜下,任颤抖着手指的崔姑母为她将旧日的幼年钗环拆下,绾上新髻,礼便成了。
才接过个茶杯润喉,就看到不知道之前哪去了的百叶疾步匆匆过来,把还在饮茶的阿笙拽到一边。
阿笙面色丝毫不惊,淡定道:“百叶姐姐是要劝我早日嫁给许大公子吗?”
要说的话卡住,百叶蒙了一下:这确实是她本来想和阿笙讲的话,怎么被猜中的?
不愧同一个房间住了这么久,阿笙真是她肚子里头的蛔虫。
可惜,百叶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么回事。
百叶眉毛揪到了一起,等不及喘匀跑得过急的这一口气:“阿笙你冷静些听我说。”
不待换上簇新衣裳的女郎微讶挑眉,就听到百叶附过耳,语气是又厌又憎的烦闷:“阿锄那个疯子不知道又受了什么鼓吹,跑到林子旁,把你总去探望的,那条狗的墓给掘了!”
阿笙瞳孔猛地一缩:“寒寒的墓?”
扶住桌子大喘着动作过急的气,百叶点点头:“可不是,我都好心跟他说,那里什么都没有。这个疯子偏偏觉得,你好像藏了什么宝贝书信在里头,自己扛着个锄头就去了。连他平日里交好的那些个马夫,都没拦住这个莽汉。”
阿笙粉润的脸一下子白了,也等不及百叶再说什么,她提起裙裾小跑着冲了出去,也没有听到百叶的后半句话。
“嗳,小公子才刚回来了,你知道吗?”
待阿笙跑到那僻静林子深处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中间劈折的锄头被丢到一旁,中间的松软泥土被粗暴地翻卷开,凌乱的石块上面,还有她前些日子捧过来的那一束野花。
现下也不过零乱成泥罢。
总是这样,她总是来得晚一步。
阿笙颤抖着捧起土,泪水不停地往下滚,她渐渐忍不住,在这夏蝉长鸣声中无言地呜咽起来。
她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再怎么样去努力复原,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就在阿笙鼻尖微红,用手背擦过不停溢出的泪水时,有不知名的鸟振翅飞过,徒留下羽翼划过翠柏叶片的微微响音。
什么在窸窣响动着。
清越微哑的声音在唤她:“阿笙。”
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盛夏时节也披着深衣的公子萧疏轩举,眉宇间是舟车劳顿的一星倦色。
于是无数次在夜间重演的可怖梦魇,都被皆数抛诸脑后了。
微红着双眼的阿笙踉跄着向她的大美人扑过去,风声连同清幽的些许花香,都在眼睑余光之处,擦成了模糊的一片白影。
细细揪住公子璜的衣袖,阿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来的太迟了。”
她看什么,都是在被一层水色笼笼罩着:“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寒寒。他一定会怪我的。”
轻薄的日光透着叶片的脉络凝滞住,也在悄悄临摹着世间难寻的毓秀公子秀色。
然后举世无双的大美人温柔道:“不怪你的,阿笙。”
“全不怪你的。”
他全都知道的。
从头到尾的事情,公子全部都知道的。
越是这样低柔地哄劝,阿笙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哽咽出声:“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一直一直都在等你,从黄昏到白昼,从数不清微光的黎明到没有闪烁星子点缀过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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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时都只不过是一场空。
“可是公子总是不回来。”
崔珩晏伸出指骨玉白的手指,如同儿时一般,细细擦过清丽滢滢女郎的泪水,清哑道:“是我不好,让阿笙等得太久了。”
他回握住女孩颤抖拉住自己袖子的手:“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朗空是久雨初晴的日头,有鸟声伴着小昆虫在轻吟浅唱。
对于阿笙来讲,这才当真是酷暑的盛夏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本来应该是下一章,但是我怕美人们挠我,就加了点字数先放上来
拼命暗示,美人们是要夸夸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