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阿笙第一次从公子口中,听到梦这个字眼了。
阿笙蹙眉,从崔珩晏的阴影中倒退两步,拿只手盖住额头遮挡午日的暴晒阳光:“有话直说就是,不必这样吞吞吐吐的。公子不舒服,我听了也难受。”
他们恰好走到个亭子附近,那凉亭背倚一株斜阳树,风声飒飒,最是消热庇荫的好去处。
崔珩晏殷勤地拍拍石凳上的浮灰,道:“阿笙,先坐。”
这凉亭处阴凉无人,亭上草漫漫。
换言之,就是芜秽的不行,连能稍作歇息的石凳都只有一个。
阿笙都快气笑了:“公子莫要差遣我了,你快些坐下说,我也好早回去伺候崔姑母。”
“我何曾消遣小师父你了?”崔珩晏从那高林低树下的阴凉处走出,“哪里有小师父不坐,做弟子的反而先享福?”
阿笙指指自己,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不是说你的师父交代下来功课,所以才想要去市井查探一番,偏硬是把我扯出来。公子现下是糊涂了,在称呼我做师父吗?”
浅白色的日光铺下来,公子璜却是冷浸楼台的浮雪,在灼热的温度下,越发透明的如一尊玉雕。他委屈道:“不是阿笙说的,让我闲的无事便留在书房里作画写诗,不要去烦扰别人。”
他很是无辜:“现在我的墨锭都用完了,可不是得拜托我的阿笙师父,带我去书画铺子挑几块上好的徽墨呢。”
好样的。
怪不得当时公子对她数落的话全盘接受、毫不反驳,原来是在这个时候等着她呢。
行啊,阿笙再不客气,折身落座在石凳上,还真摆出个端严样子,“那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知错了,”崔珩晏还乖乖地伸出手来,那今日刚换的药粉还撒在上面,仿若白圭之玷,“那小师父要用戒尺惩罚徒儿吗?”
这怎么还真的扮上瘾了?他以为是小孩子在做过家家酒吗。
公子落寞地垂下眼,那长睫是花圃飞来的蝴蝶扇动的羽翼,一抖一抖,将那粼光似的花粉,尽数抖动在她发间心口。
阿笙轻咬着唇,樱粉的唇瓣都被印出贝齿的痕迹来。
别以为这样扮可怜,她就会原谅他!
将莫名恼人的发丝捋到耳后,阿笙烦闷地站起来:“边走边说吧,你最好有个能说服人的梦,不然为师就真的罚你了。”
发现女孩的耳后都烧成浅淡的粉红色,崔珩晏的声音更为低柔清越:“小师父罚我什么,我都会甘之如饴。”
因着寒食节是为了悼念先祖、祭奠忠臣,还要禁烟禁火,踏青插柳,所以往日热闹喧腾的街市,今天极为清净,走十步都遇不上一个人。
阿笙不看公子,目不别视地往前走,只分个耳朵给崔珩晏,以示自己还在听他讲话。
公子璜也不在意,当真解释起来:“在梦里头,我没有这么快回来,而是要晚上那么一两个月,约莫着是重三的时候才回府。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四处寻摸你的消息,这才得知……”
他顿住,声音艰涩:“你已经嫁人了。”
阿笙看似不在意,可是步子却慢下来,仿佛在欣赏落红难缀的杨柳色。
见此,崔珩晏唇弯上去,又接着道:“再接着便是寒食节,我才见到你。我原先怎么也不信你嫁作他人妇,直到在那翠色柳条下,发现你梳个抛家髻,我才不得不信。你当真抛弃了姑母,抛弃了崔府,抛弃了家。”
崔珩晏声音苦涩,如同泉水凝绝,“阿笙也抛弃了我。”
这下也没办法再装作看柳枝深碧,阿笙轻咳一声:“然后呢?”
“我眼巴巴地瞅着你,”崔珩晏委屈的不行,“可你只顾着自己竹篮中的吃食,怕是想赶紧回你的新家呢。便是想请你喝杯茶,你都冷若冰霜地拒绝我,仿佛碰见了洪水猛兽。”
这梦境里头的故事脉络,渐渐与阿笙的噩梦重叠起来,她毛骨悚然:“然后公子就杀了我,是吗?”
始料未及的是,崔珩晏并没有露出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反而比她还迷茫:“谁杀了谁?”
他小声道:“倒过来还差不多。”
阿笙没有听到崔珩晏的私语,还当他依旧在装模作样,简直是气得头脑发昏:“公子不必装相。实话说,我也做过一样的梦。接下来,你会请我一杯雨过天青的毒茶,或者用你的琳琅剑直接抹断我的喉咙,是也不是?”
崔珩晏这下不依了,他反而比当事人还恼,“阿笙你气归气,可怎么能这样说自己?”
明明就是你干出来的事。这位道貌岸然、卑鄙无耻的公子,居然还好意思装无辜!
阿笙脖子都染上浅绯色,正待怒声反驳,却被梅和杏子丢了满怀。
旁边戴着帷帽的女子们捧了满手的果子,笑逐颜开道:“今天寒食节,我们就不掷你香囊了。快哄哄你的阿妹吧,公子。”
谁是崔珩晏阿妹了?
还别说,因着为与那嫁人的梦魇彻底隔离开,阿笙还梳了个好久没编的双丫髻,戴上两朵乳白茉莉珠花,脖子上还套个玲珑璎珞,本来面容就稚嫩,这下倒是更像个小孩子了。
许是因为重新装扮得分外清爽的原因,阿笙纵然依旧在生气,可是那声音不像是发火,不如说是孩童闹脾气更贴切一些。
阿笙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鼓鼓嘴,满肚子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崔珩晏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靠近过来就是幽深杜蘅香气。
“别气了,阿妹?”
阿笙恨不得拿果子砸他:“谁是你阿妹!”
公子从阿笙怀里拾个杏子,指甲沾染上汁水,从谏如流:“小师父,有什么气都请往徒儿身上撒。”
他声音清靡:“若是气坏了自己身子,徒儿可是会心疼的。”
真是不能好了。脸颊耳朵皆烧成粉色的阿笙,一把将果子全揣他怀里:“我不问了,还不成吗?”
崔珩晏揽过满兜的果子,不但不显难堪,反而更有种写意风流的糜艳气质,倒是与之前在那戏楼里看过的驸马“小柳永”重合,教人面红耳赤不能呼吸,他轻挑薄唇:“这可是小师父你自己说的。”
阿笙不敢再看,转过头自暴自弃:“我说的,我再不问了。”
公子璜阖上眸子:那梦里的情状,可比阿笙嫁人要可怖得多。
足以让他辗转不安、夜不成寐。那般深深的无力感,他便是舍了这条命,也决计不会让那梦成真。
阿笙不知道这些。
扭头的时候,她倒看到个没预料的人。那背着个藤篓喜眉笑眼的,不正是当初看戏时候送香囊的釉梅吗?
釉梅面色红润,显然也非常开心,“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你们,果然是千里有缘来相会。”
可不是有缘吗。
阿笙眉眼弯起来,“今天你也是来卖香囊吗?”
“不是的,”摇着头的釉梅从篓里取出来个青色的团子。
不用送到嘴里咀嚼,都能猜出它必然糯韧清香,肥而不腻。
这青团子,又称春团,是把初春的艾草捣碎成汁后,搅拌着糯米粉,再包馅上蒸笼,最是清新甘甜不过。
今天被公子闹得,还真没来得及吃这款传统的团子呢,阿笙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馅料的?”
釉梅:“你要不要猜猜看?”
阿笙挨个把吃过的馅料念过去,“冬笋丁,芝麻蓉,香菇丁,豆沙?”
没想到釉梅全部都摇头,居然是一个都没对。
这倒是真的令阿笙感到新奇了,“还有什么味道,这我可真的猜不出了。”
绿而软糯的青团子从中掰开,里面是喷香咸酥的肉松,这便罢了,还有油汪汪的味道扑鼻而来。看到阿笙目瞪口呆的神情,釉梅得意道:“是肉松蛋黄馅的。”
这将豕肉烹煮撇油后,再搅碎炒松的肉蓉阿笙吃过。
将青白色的皮剥开后,一筷间捅下去就流出黄油的鸭蛋阿笙也尝过。
可是这把两者组合在一起,是个什么操作?
釉梅递过来那青团子,催促道:“你尝尝看,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聊的热火朝天,唯有崔珩晏被彻底撂在一旁,无人问津。他纳闷不已:所以,这个陌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啊?
忽的,有只手拍拍他的肩,“真想不到,众星捧月的公子璜还有这么吃瘪的一天?”
崔珩晏都不用回头,从袖子里滑出把折扇,反手敲在那不老实的手上,森凉道:“你讨要这劳什子的肉松蛋黄方子,就是为了讨人家小娘子的欢心吗?”
鲍二少爷几乎是嗷的一声把手放下来,却不敢呼痛,小心觑他眼色:“你都知道啦?”
微嗤出声,崔珩晏收起扇子,警告道:“鲍上达,你再手脚不老实,就把你贷戏楼的还款时间缩短。要是逾期还不上来,别说娶媳妇了,你就跑南疆去给我卖身抵债吧。”
抵给谁,蜘蛛还是蛇鼠蚊虫?
想到那些可怖的画面,鲍上达赶紧甩甩头,把这些惊悚的画面甩出去。
这绝对不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借了前期崔珩晏监理的功劳,这戏楼现在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把他鲍上达赚的是盆满钵满,眼看距离赚够娶媳妇儿的彩礼钱就不远了。
鲍上达把手一缩,彻底老实了,谄媚笑起来:“公子璜那是有名的才望高雅,一定不稀罕手指缝里流出来的孔方兄的,何必和我这种没眼色俗人计较。这戏楼,可是在下后半辈子的指望呢。”
崔珩晏这下奇怪了:“你不是一向视金钱如粪土吗,这怎么又成孔方兄了?”
闻言,鲍上达尴尬干咳两声:“所谓今时不同往日……”
鲍上达眼睛一转,转过话题:“你那两个鼻孔朝天的小厮哪去了,不是从来不离身的吗?”
两个鼻孔朝天的小厮,指的自然就是阿余和阿裕了。
说到这总帮倒忙的阿裕,自从上回和阿笙听戏后,崔珩晏就长了记性,在可以的情况下,与阿笙同游时,坚决不要阿裕这个帮倒忙的跟在旁边伺候。
至于阿余……
崔珩晏:“去南疆喂蛊虫了,怎么你想一道做个伴?”
话还没完,一道甜糯的女声疑惑问道:“做什么伴?”
然后鲍上达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冷若冰霜的公子璜简直像川剧变脸一般,转眼便是温润笑意点缀唇角,徒留融化的冰碴子把鲍二少爷冻得直哆嗦。
不愧是惊才绝艳的公子,他鲍二是拍十匹马,也追不上人家后面的土尘了。
这新鲜团子实在是很好吃,阿笙一连吃了两个,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她重新剥开一个,踮起脚送到崔珩晏唇边,“张嘴。”
鲍上达内心嘲笑:让龟毛又洁癖的公子璜吃青团,简直是做梦。
可惜这么靓丽温柔的娘子了,怕是马上就得被看上去温文尔雅、内地里一肚子坏水的公子给凉薄拒绝。
接着,他就瞠目结舌地看到素来高情逸态、凛然不可侵犯的贵公子乖乖张开嘴不说,还微微欠着身去适应女孩的高度,连冷白的耳朵尖儿都红了。
揉揉眼睛,鲍上达喃喃自语:怕不是我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