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姑母干咳两声,原本还有的一点疑窦便放下了,她转向双桃,露出的是这些天来难得的一个好脸色:“哪里能怪你?不过,人死如灯灭。既然她已经死了,便备副薄棺给她送葬吧。”
为崔姑母端上一杯梨子水,阿笙轻声道:“翠柳也真是手脚灵便,连内室都能进得去。”
最近进到崔姑母卧房,外加有嫁妆盒钥匙的,只有双桃一个人。
双桃抬起眉便怒道:“阿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窃取夫人的细软吗?”
崔姑母将梨子水喝完后,阿笙接过空盏杯搁置到一旁。
她摇摇头,拾级而下,隔着帕子在散落在圆桌上的首饰间寻觅,拿起那水碧色玉镯,透过日光打量,轻声道:“我何曾怀疑过你?只是感叹翠柳实在是神通广大,居然连崔大夫人的玉镯都能盗了来,实在是了不起。”
双桃脸色忽地变白了。
阿笙转过眸子回视过去:“双桃,你管着嫁妆盒子,难道连里面有什么细软都不知道吗?”
双桃勉强笑着:“我哪里记得清这么多首饰?”
“哦?”阿笙语气淡下来,“可你之前不是说,你记性一向很好吗?”
上次说双桃记性好,便差点扯出来阿锄的事情。
那阿锄的老子娘可是刚害得唾了她满口的痰,害得双桃只能匆匆洗把脸赶过来。
眼看双桃面色越来越差,那还跪在地上的洒扫丫鬟又一次开口了:“双桃姊姊站得远,一时看不清,也是有的。”
看不清,隔着老远看一眼便能知晓这些首饰都是崔姑母的了?
这完全站不住脚嘛。
倒是崔姑母起了好奇心,“阿笙,你怎知那是大夫人的玉镯?”
阿笙嗔她一眼,“您也不记得了?那天大夫人来拜访,特意展露了一下这只扁形翡翠玉镯,说里头这玉色纹路很像一只笙,还说很衬我的名字来着。”
崔大夫人当时就想把这玉镯子撸下来给她,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再加上无功不受禄,阿笙就婉言谢拒了。
那玉镯子细腻柔美,冰莹润泽,却不知道后面藏着几个不能见人的故事。
阿笙娇柔道:“我的记性一向不大好,只能记得住这些细枝末节。不过这人可真是厉害的紧,只是瞧过一眼,就能给捞到手里来。可惜,不是她的东西究竟不是她的。就算是再藏着掖着,也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一言没提及双桃,可双桃反而轻轻颤抖起来。
发觉到那洒扫丫鬟又待说什么,阿笙忙搀扶起还跪着的人,声音温柔:“地上凉,别总跪着了。崔姑母奖罚分明,从来不会辜负忠诚的丫头,也不会放过那起子作恶的小人的。”
说到这里,阿笙笑起来:“说来,也不用旁人来亲自惩罚,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总会把大好前程,毁在自己的手里面。”
崔姑母也被这柔美声音抚慰,缓和下来疲惫紧绷的情绪,她温和向地上的洒扫丫鬟招招手:“阿笙说的对。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事情似乎就这样无风无波地平息下来。
唯有把翠柳搬进薄棺里下葬的婆子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她襦裙是浅绿色的,眼睛当时也是圆睁着的?”
现在这浮肿的女孩双目轻阖,穿着是乳白滚雪细砂罗裙。
另一个婆子不耐烦,也不想多碎嘴这后宅院的事情,当即嚷道:“你是还没睡醒,魇着了吧?赶紧办完这活计,咱们吃酒去。”
此地阴冷,原先的婆子也觉得有理,两人便合力把女孩搬进去,让她陷入永久长眠。
那婆子摆放翠柳的手的时候,还内心中感叹:这养的如此漂亮的丹蔻居然劈了个干净,可见当时她用手指去扒着井沿的时候,得有多绝望。
便是哪怕一个人听得到,也不会落忍让她有这个下场。
同一时间,不远的厢房处。
“不知道您的口味,我就各色糕点都捡了些。”阿笙笑意盈盈地对着已经面色缓和、收拾齐整的阿锄娘递过来杯清茶。
几块松软点心下肚,再灌一口热茶,阿锄娘这一早就被吓得不安稳乱撞的心,才踏实下来。
热气缭绕间,阿锄娘拍拍阿笙的手:“好孩子,有你在夫人身边守着,我就放心了。”
阿笙把手不留痕迹地缩回来,又给她斟了一杯茶:“您不是来看望阿锄哥的吗,怎么这么大清早就过来?”
不说这个还好。
一提起这件事,阿锄娘就满肚子牢骚:“还不是这小子被双桃那狐狸精给勾走了魂,大半夜不睡觉和这野丫头私会。昨夜里头我瞅不清,这才一大早就跑过来,哪里想得到撞上这么个邪乎的场景?”
这倒是阿笙头一次听说,她之前只是隐约猜测双桃可能对阿锄有那么几分不清不楚,这样看来,倒是两情相悦。
若是如此,又何苦来招惹她同房的百叶呢?
阿笙垂眸,笑意也淡下来:“原是如此,我还以为阿锄哥会和百叶姐姐结成连理呢。”
这可真是有缘相识逢知音,阿锄娘糕点也不吃了,很是认可:“我也喜欢百叶那丫头,谁承想阿锄这臭小子被这个贱货勾搭上了?”
那百叶不多话,干活利索,很有阿锄娘自己当年风风火火的劲头,偏偏还性子温和,她这个老婆婆也能拿捏得住,整不了什么幺蛾子。
再瞧那鼓胸圆臀,也是能给他们家早日人口添丁的好身段。
更何况是和那她最厌恶的双桃作比较,阿锄娘哪里舍得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
想到阿笙和百叶同住一个屋,阿锄娘忙为自己的儿子开脱:“我了解阿锄这个傻儿子,他是个木讷性子,没经过什么人事的,一保准就是叫那淫..荡的死丫鬟双桃给勾引走的。他这都是没回过神来,等老婆子我抓烂双桃的那张脸,阿锄肯定能认识到谁才是最合适的。”
也就是说,阿锄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是被勾引的,而所有的错都是双桃的。
阿锄娘越骂越来劲,把农村的骂街路数也给搬上来:“双桃这个贱皮子不愧是小娘养的,就跟她那个骚老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抱住个男人就不撒手。当年若不是这个臭婊..子,我那都显了怀的乖儿子何至于……”
牢骚发到这里,阿锄娘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慌忙收住嘴:“阿笙你年纪小,没听过这些脏污事,不了解这些狐狸精有多恶心也是有的。总之你回去后和百叶那丫头好好说说情,等到我收拾完双桃让那臭小子回心转意了,再去上门提亲。”
说实话,阿笙从小就养在崔姑母身边,纵然和双桃有些龃龉,但是也没听过这样的污言秽语。她这辈子听过的脏话加在一起,怕是都没有今天从阿锄娘这里听到的污耳朵。
并没有应对方的话,阿笙转而问道:“也就是说,阿锄哥昨儿个一晚就来到崔姑母这边了。”
“这话也不是那么说,”阿锄娘也不是个傻子,她自己也听到那仵作说,翠柳这短命丫鬟约莫是在昨天夜里跌到井里头的。虽然崔姑母也认定,是翠柳是贪心失足才丧的命,但是把自己儿子也给扯进去,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阿锄娘诟笑道:“也不瞒阿笙你,我今儿个一早,本来是想来找有没有双桃那贱货落下的香囊手帕,没想到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来,可能他们只是约在这附近,而我上了岁数老眼昏花,怕是寻错了地方。”
她补充着圆寰回去:“双桃不也说,昨天一直伴在夫人身侧,没有出过屋子。说不准阿锄也不是来寻她的,他一个小子哪里有机会能见到内院的人?”
阿锄娘可能也是有些慌,又想撇清自己儿子,又想让阿笙信服阿锄其实没有喜欢上双桃,这话反而是错漏百出,越描补越荒谬。
原来阿笙淡下去的笑意却又浮现出来,两侧的小梨涡真是甜似蜜糖:“是这样啊。”
可是,谁说没有证物的?
烈日高照,阿锄刚给府里头的骏马喂饱,缓缓抚摸油亮茂盛的鬃毛,便听到一声甜润的呼唤。
“阿锄哥。”
阿锄现在听到这个称呼就厌恶,恶声恶气:“你又来找我干什么?不是说好这件事了就别再……”
他随意擦擦手,满脸不耐地才刚转过头,后半句话就咽下去了。
阿锄讷讷道:“这马厩脏污,你怎地来了?”
柔如风的纤美女孩含着一抹恬静的笑地看着她,却正是阿笙。
“是关于坠井淹溺的翠柳的事,想要和你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阿锄皱了下眉,很快明白过来,还安慰道:“是不是丫鬟死相太凄惨,你吓到了?以后这种腌臜事,你一个小姑娘还是离得远一些。”
清风徐徐吹过,阿笙温柔地摇摇头,拽出来一截碧翠衣料,一根深色藜蒿嵌在织物里面:“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谈会比较好吧。”
没过多久,小厮阿余从马厩里牵出枣红色的马,抱怨道:“这管马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下次真得给他们扣月钱。”
他呸地吐出半截子藜蒿,真是狼狈透了。
过了半晌,还没有听到回复,阿余疑惑道:“公子?”
崔珩晏将目光从两个并肩而行的人身上收回,神色淡淡,可脸却苍白如琅霜:“没什么。”
他刚翻身上马,却又忽然问正在给骏马喂水的阿余:“我现下病了,是不是真的很丑陋不堪?”
路旁的飞花是赤色的鲜妍,将粗劣的马厩都映成艳色的红。崔府种植的榆树,层林尽染成浅碧的叠翠样子。
可这样花红柳绿、风吹古木的早春盛景,却比不过公子仿若冬日霜雪的一个垂眸。
真是要命了。阿余摸摸自己粗糙的脸,内心复杂难言:若是公子丑陋不堪,那他便是长得獐头鼠目,连做人都不配了。
阿余:“莫不成,公子你是在嘲讽我吗?”
他踩着马镫,摇摇欲坠地爬上去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可是还没等握住缰绳,便又差点掉下来,还好崔珩晏恰时驱着自己的马而近,扶他一把,阿余才没有凄惨地以脸着地。
终于坐定,阿余胡乱拢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追着崔珩晏驾着骏马的蹄子踢出来的尘土,郁闷的不行:“到底是公子生病还是我需要看病!莫不成那个老头子,根本就是想贪公子买那个劳什子续命药丸子的钱。那狗屁神医的名号,其实全都是以讹传讹得来的吧?”
边角处的厢房里。
额头出了微汗的阿锄局促想给阿笙倒一杯茶,却被柔声制止。
整件被水浸湿的破烂绿色襦裙摊开在地上,可是主人却已经不在世上。
阿笙避开那杯茶,开口说出的是个问句,可是语调却是肯定语气:“阿锄哥,翠柳是被你推下井的吧。”
明明是春日和煦的天气,阿锄却霎时间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