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又一次在梦境里,被她心慕的美人杀死了。
梦里的阿笙遇见崔家小郎君的时候,是在一棵枝叶疏密的树下,垂柳如盖。
翠柳如茵,恰好将她梳好的妇人发髻,模模糊糊地遮掩了起来。
不远处,为了寒食节所举办的盛大祭祀活动里,缭绕着的香氛缥缈地飘散了过来。
阿笙垂首,好像在细细地打量着篮中的冷食,但其实脑中缠绕的,也只有杜蘅一般的悠远气味。
隔着很远,眉目清朗的公子被众星捧月围起来,正轻敲着把折扇。
可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玉一般的公子就已经发现了她,他漫不经心敲扇子的动作一顿,微笑着唤她:“阿笙,你怎么在这里?”
众人循着目光看过来,似乎是想瞧瞧看哪位娘子,居然能得到风姿特秀郎君的瞩目。
这边的阿笙却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而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无他,这已经是阿笙数不清次多少次,在梦里遇见崔家的小郎君,崔珩晏。
阿笙麻木地想:接下来,他一定会邀请自己去醉玉楼里品茗。
可是不知为何,梦里面的阿笙已经嫁给不记得的人。
于是,无论阿笙做出怎么样的应答:上前去大大方方地行礼交谈;以“妇人不宜擅见外男”的理由婉拒离开;甚至是装没听见掉头离去,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被崔珩晏温柔地,缓慢又坚定地,杀死。
崔小公子他是个疯子啊!
阿笙都被杀的麻木了,这回也懒得再逃开,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行云流水行了个礼:“好久不见,公子神采更胜往昔。不知公子可愿与妾身同去醉玉楼里一聚?”
众人哗然:也不知是谁给了这美貌小妇人泼天的胆子,竟敢直接来染指如此高贵的郎君。
可阿笙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专注盯着公子那镜澄的双眼。果不其然,崔珩晏收了扇子,薄唇微弯:“荣幸之至。”
旁边的人群不敢置信:郎君他居然还答应了。
倒是有明眼人小声惊呼:“这小妇不是萧连帅最近新纳的,正得宠的小妾无双吗?”
阿笙充耳不闻,心里想的是:这回你总不会杀人了吧。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美了。
醉玉楼里,两人相对而坐,公子的目光脉脉含情,好像是天边的月亮直接为他坠落,只为栖息于他的眼眸。
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柔声:“阿笙,你不是最喜欢醉玉楼的雨过天晴吗?”
阿笙瞧他一眼,也不多言,默默地端起来这盏茶。
饮毕了杯中茶,阿笙只觉得腹中隐隐一痛。
似乎也是死了太多次麻木了,她一下子就预知到,这次自己又要芳魂一缕,随风散了。
果然,阿笙渐渐感到脑子都木掉,而她嘴角都渗出丝丝血液的时候,崔珩晏还用冷白的手指,蘸取她唇边溢出来的朱红液体,伸入自己桃花色的唇间。
崔珩晏的眼神居然在此刻都还很温柔:“为什么要跑掉呢?若是你真的爱甚么阿堵物,我自然会将天下的宝器都捧到你面前来呀。”
萧萧肃肃的如玉公子嗓音低靡,让人光是听了就要沉醉。
崔珩晏:“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可是怎么能用这样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杀了她呀!
不是公子错了,是她做错了。
阿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惊醒后郁卒得大脑放空:美色误人啊,男色比女色还恐怖,让她枉送无数次性命不说,还每夜都噩梦重演。
她忽然想起什么,摸索着从枕下拿出一本手札。
那手札是上好的青檀制成的生宣,触手光滑,只是装帧的线却歪歪扭扭,显然制作的人并不擅于这种活计。难得这样做工粗糙的册子,她还能保存的这么好。若不是纸的边缘都泛黄,怕是没人能猜到它是多年前的产物。
手札的封面是平铺直就的大字“择夫准则”,笔触稚嫩,一看就是小孩子写的。
正是四年前的阿笙专属。
翻开第一页,两行要求占了大半面:
一、长得好看。
二、活着。
比起第一条阿笙歪七八扭的字迹,“活着”两个字虽然笔力仍有不足,但已经能感受到其中铁画银钩的风骨。
四年前的小公子崔珩晏递过来崭新手札,漫不经心地挡住针扎破的指尖,“在外面捡的,送给你。”若不是他眼角余光频频循着她望过来,怕是没有人会察觉他的在意。
幸而欣喜若狂的阿笙正忙着接过手札,并没有察觉到小公子玉白面颊蒸腾起的霞色。她笨拙地拿起崔珩晏的毫锥,蘸取墨汁在上面描画,浓黑色泅晕成一片。
小公子见状,情不自禁皱眉,几步踱过去,问奋笔疾书的她:“你对未来的夫主,就只有皮相好这么一个要求吗?”
从小就喜欢俊秀郎君的小阿笙不疑有他,小鸡啄米式点头:“嗯,这我就很满足了。”
崔珩晏嗤的一声:“那他若是个病痨,你还要嫁给个死人,守着牌坊过日子吗?”
小阿笙沉思良久,再抬头对视上他柳色描就的清澈双眼,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于是从善如流:“果然还是公子聪明,那就再加一条要求吧。”
崔珩晏实在嫌弃阿笙的丑字,接过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毫锥,“好人做到底,我帮你写吧。”
小阿笙傻乎乎地挠挠头,不留意把墨汁染到粉嫩小脸上,“可是,这就不算我的手札了。”
性洁的崔珩晏看不下去,替她擦脸,没想到越抹越花,直把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整成一只大花猫。
没伺候过人的小公子难得心虚了,干咳两声,转而将受伤的指尖藏在宽大袖口,轻握住女孩的手蘸取浓墨,“真麻烦,我教你写,这样总可以了吧?”
崔珩晏的手从小就冰凉,而背后环绕而来的是渺远杜蘅清香。小阿笙就这样晕乎乎地,和小公子一起在手札上,填好第二条择夫新要求。
虽是如此,可这幼时玩闹般写就的手札也一直被主人妥善珍藏,搁在枕下便是杜蘅味道的一夜清梦。
然而近半年来,这清幽好眠转变成可怖的梦魇,那才高行洁的公子变成了个嗜好杀她的魔鬼。
阿笙死了一次还不够,公子还要在梦境里杀掉她十次百次千次,甚至每一次的死法都不相同。
再联想起昨夜梦里,那如玉公子推来金盏中盛着的毒酒,阿笙抹掉唇边不存在的淤血,觉得自己的小腹又在隐隐作痛了。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越过同房熟睡的侍女,用指尖小心翼翼勾过来一只粗糙炭笔,在手札上添加难得的新要求。
三、不会杀掉她的。
这次终于不再是春蚓秋蛇的稚嫩笔迹,反而是一手轻盈娟丽的簪花小楷,可见这么些年来阿笙写字很有进宜。
然而她打量着这新鲜出炉的第三条,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索性啪的一声合上手札,重新塞回枕头底下了。
阿笙想要闭上眼睛假寐,可是一旦阖上眼帘,就是公子将她溢出的血含进自己嘴里的画面。
太可怖了,这怎么睡得着?
阿笙就这样抖着睫毛干挺着。直到晨光微熹,同一个房间的侍女推了推她,“阿笙醒醒,卯时三刻了,一会便要服侍崔姑母了。”
阿笙躺在床榻上缓了缓神,将反复重演的血腥画面费力驱散掉,挣扎着爬起:“就来。”
阿笙洗漱后,仔细打量了一下铜镜里自己的样子:虽说年纪小,更兼是个侍女,却一直在屋子里养着。
不论怎么看,也可以称得上稚齿婑媠,雪肤玉貌了。
可惜,顶尖的美人绝不会因为容貌而宽恕任何人的。
比如说有着极佳皮相的崔珩晏,对阿笙是说杀就杀,绝不因为自小认识留下丝毫情面。
阿笙心不在焉地向崔姑母的屋子里走去。
今天阿笙因为想事情走得慢,就没有一下子推开外面帘子,也因此偶然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先是崔姑母犹豫的声音:“真的要让阿笙嫁给他吗?”
阿笙伸出的手迟疑了,谁,阿笙?所以是在说她吗?
回答崔姑母的,是身边一等大丫鬟双桃的谆谆诱导:“我的好夫人啊,您也知道这萧连帅有多喜欢阿笙。阿笙颜色好,那时候连帅那双招子就跟着她转,连您问的话都听不清了。”
双桃似乎也厌恶自己说的话,顿了下,再开口她的嗓音却更婉转:“她就是当个小妾,那也是穿金戴玉,荣华富贵尽在眼前。要是阿笙不能嫁过去,怕是才会怪您呢。”
萧连帅,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崔姑母还是踌躇难决:“双桃,你也知道,阿笙几乎是我半个女儿,我哪里忍心,让她做一个胸无点墨的连帅的小妾啊?”
阿笙打了个寒颤猛然回想起,这萧连帅不就是最近梦魇里面的,她的夫主吗?
莫不成,那梦魇真的是现实?那她岂不是没有几天好日子活,马上就要被公子杀死!
幸好崔姑母疼爱她,没有即刻答应。
尽管隔着帘子,阿笙还是依稀感到了双桃在磨牙:“夫人仁善,我自是再清楚不过。可是夫人也原谅我口无遮拦,您也知道,近些年崔家有些式微,而那萧连帅可正是有着赫赫功绩,这两年更是如日中天。崔大夫人他们这些年对你多好,您再清楚不过。您也合该为他们考虑一下。”
这下,崔姑母哑火了。
崔姑母其实是个被夫家休弃的下堂妇,她被休弃后的时候,年迈父母已病入膏肓、不理庶务多年,因而最是感恩现在撑起崔家门户的娘家兄弟,居然还愿意接纳自己。甚至,还让她衣食住行的规格,都比照着没出阁的时候一般。
即便如此,崔姑母还是道:“那我也得听听阿笙的想法,她若是愿意自然是好,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强求。”
就在这时,那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的掀帘丫鬟跑来了,她的哈欠打到一半:“阿笙,你怎么……”
阿笙微微一笑,也不尴尬,镇定自若地迈步进去。
不顾双桃铁青的脸色,阿笙行了个礼,就直接过去伏在了崔姑母的膝盖上。
阿笙嗓音还是女孩子的清脆,尾音却已经有了少女柔媚的影子:“夫人,您是在说我吗?您要将阿笙嫁给别人了,不要阿笙了吗?”
没错,若是没外人在场,阿笙就真的和崔姑母像是母女一般相处了。
崔姑母心里化成了一团春水,宠溺地笑着点点她的头:“你这个小魔头。要是你不点头,谁还能逼你不成?”
双桃也勉强地笑:“话是那么说,可阿笙你也知道,那萧连帅有多钟情于你。便是咱们几个看了,也只有羡慕你有个如此痴心的郎君的份。你也快到了出阁的年龄,嫁人,自然还是要看重人品的,外貌什么的倒是次要的。”
这是在讽刺她只以貌取人了。
阿笙不理这话茬,反而面露迷茫:“这萧连帅是谁啊?”
双桃这给个甜枣将阿笙捧得高高的,再打一棒子让对方骑虎难下的策略实在是做的不错。唯一的问题是,阿笙实在不记得这位萧连帅是谁。
便是在阿笙的梦里,她被认成是连帅的小妾那么多次,也从没见过这真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哪里能想得起这萧连帅到底是何方神圣?
双桃准备的一箩筐绵里藏针的话,被这意想不到的回复弄得一噎。
就在此时,掀帘子的小丫头莽撞地进门,惊喜地喊道:“夫人,公子回来了!”
崔姑母申饬小丫头不懂礼数的话,卡在了嗓子口,呐呐道:“哪位公子啊?”
那小丫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是崔小公子,‘岩岩若孤松之崩塌’的崔珩晏啊!”
不是崩塌,是独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阿笙在心里默默地纠正,同时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小腹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