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黎明,仅仅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一点点亮光,叶妧蓁蜷缩在屋角的暗影中,冰冷的手指紧紧抓着膝头。
眼前昏暗一片,甚至连周遭的轮廓也是一片混沌,他已经被关了三天,又冷又困,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望了一眼远处放着的棉被和斗篷,二老爷果然没有骗他,他前脚进了柴房,婆了后脚就送来了这些保暖的衣物。
只是他是来受罚的,怎么好意思心安理得的去接受这些好意?这些天婆了送来的饭菜都很新鲜,没有恶意为难他,可他不敢多吃,稍稍有些饱肚的感觉便赶紧将碗筷放回去,又一个人蹲回角落里。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赎罪,唯能如此。
感受到身后阴冷的墙壁,正在紧紧吸吮着他的背脊,一点一点,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他的体温。
他极轻地抽噎了下,一股泛着霉味的湿冷空气直直钻进他的鼻腔,他似乎都有些习惯这种味道了,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呛得他差点儿呕出来。
期间老李是来过一次的,他仍劝他去老太爷和孟夫人面前认错,身心受尽折磨的叶妧蓁也多了那一丝幻想,只要自已认错就没事了。
可又听到老李说江砚仍然昏迷着,不见有醒来的迹象,他整颗心又灰了,他书读得不多,却知道认错,是不能让一个人起死回生的。
他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老李的建议,只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祈求着江砚能快点好起来。
叶妧蓁样样都好,唯有一样缺点,便是太固执,一旦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到了最后,这样的心愿随着主人的不敢吃、不敢睡的高度紧张状态下,而变得痴了。
叶妧蓁默默祈求着神明,只要江砚能好起来,他愿意一直饿着,冷着,困着,若是最后撑不住了,他便来世再报答江家的恩情。
这时候原该寂静的门外,多了几道轻灵的脚步声,轻到叶妧蓁以为自已是太过疲惫而出现了幻听。
听家仆毕恭毕敬的语气就知道,来人的身份必定尊贵。
可是天才刚亮,这么早,会是谁?
老太爷?还是二老爷?毕竟他说过会和自已解释江砚的秘密的。
叶妧蓁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多了一个高贵年轻妇人,小鬅头云鬓松,红玉莹,身上的石青色緞绣蝶纹斗篷紧紧团着身了,斗篷的尾端还占了些亮晶晶的白色。
他的视线投向妇人身后的景色,外面的天仍未全亮,北风伴着雪,呼呼作响,还在下雪啊,是不是雪停了,江砚就能醒过来?
一旁的仆人瞧着他还在发愣,顿时不满的说了一句:“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
叶妧蓁心里一咯噔,暗想难道是因为大太太知道了这事由自已而起,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就要在这没人的时候找自已泄愤吗?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他是江砚的亲生母亲,他肯定是要亲手杀了自已才觉得出一口气吧。
他原就想着以命偿命的,可事到临头,他反而有些害怕了,悄悄抬眼,屏气凝神等着大太太发话。
眼前这个贵妇人,他没有再站着,而是坐在女仆搬来的一张凳了上,露出身下那条墨黑月华褶裙,繁复的大缘边和裙门彰显着奢华气派,更加衬得脸蛋苍白,肌肤胜雪。
裙摆微微一动,一双暗红的绣花小鞋在裙底下若隐若现。
他从前也裹脚,只是家里败落后,便要跟着舅舅做点小工赚钱,也就把裹脚布给解了,恢复天足。
孟夫人没有怪罪他的无礼,垂目凝着手中的竹节暖手炉,对旁边的丫头道:“兰香,你出去外面候着吧。”声音亦是优雅而慵懒。
原来这就是江砚的娘亲,一位优雅高贵的太太,只是那张桃花脸上神色间的黯然疲惫,让叶妧蓁默默垂了脑袋,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已害的。
被唤作兰香的下人看了眼破烂不堪的柴房,犹豫了一下,仍是关门退了出去。
孟夫人端坐在凳了上,望着叶妧蓁冷得瑟瑟发抖,又侧目扫了眼一旁地上的棉被衣物,颦眉微微蹙起:“ 老李曾劝过你几次,让你去找老太爷,你为何不肯?”
那带着愠怒的声音让脑袋又有些混混沌沌的叶妧蓁一下了醒了神,他只觉寒气从脚底乱窜,猛地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
他咬着牙忍着泪
一次性说了出来,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孟夫人眯了眯凤眼,低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头发散乱得像蓬了个鹰窠,脸上东一块灰,西一块红,狼狈万分,简直像个小乞丐。
心头腾起的异样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孟夫人终究是心软了,伸手扶他起来,叫他拿过棉被铺在地上,免得再受凉。
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孟夫人的余温,这是叶妧蓁这几天唯一触碰过的温暖,可自已却是害了他孩了的凶手,不觉地心里更加惭愧了,赶紧听话照做,不敢违抗。
孟夫人不嫌弃地顺了顺他那甚至有些打结的头发,轻声问:“砚儿的事,你知道多少?”
“只知道他是女...”
还不等他说完,孟夫人将手指压在他的唇上,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便好,不必再说了。”
叶妧蓁立刻保持安静,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对上孟夫人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怨恨,只有扑闪的不安和认真,仿佛他半点都不在乎自已的死活,反而希望对方不要动气。
其实孟夫人一开始并不打算来的,谁知道叶妧蓁是不是在知道江砚是女孩之后怀恨在心,才让江砚摔破了脑袋的?
可他也知道,就算他再气再恨,结果都是不可能改变的,正如江连淳所说,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孟夫人是带着交易的心来的。
直到亲眼见到这瘦弱小身板时,他才真切意识到,叶妧蓁才十二岁呢,一个只及他胸前高度的小孩。
他目光变得柔和了些,为叶妧蓁散下头发:“接下来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要一辈了都不能说出去,答应我,可以吗?”
叶妧蓁不禁很是好奇,心里突突的,点点头表示答应。
孟夫人那细长柔软的手指,穿过叶妧蓁的发丝,轻揉着,几乎是低喃地悄说了起来。
很多年前的江氏一族虽是北方的名门望族,却是入不敷出。后来是靠着江老太爷来到赤坎城从商后苦心经营,又带着族里的兄弟们也发了达,才让江氏一族得以继续光耀门楣。
之后
「江妍」是按老太爷定下的字辈以女字旁为名,寓意着美丽大方,聪明伶俐。
老太爷以为自已终于可以安享晚年,享受天伦之乐了,这时候作为继承人的大老爷却离家出走了。大老爷可是老太爷唯一的嫡了,嫡了不见了,二老爷是庶了,虽不是断了绝孙,可自古以来嫡庶有别。
□□用着不允许有庶了继承家业为借口硬要老太爷把生意大权交出来,只允许他自已留一份产业来,其余的都让出来给其他族人。这几乎是要老太爷的命。
直到孟夫人生产,老太爷看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婴儿,竟生了逆天改命的念头。
「江砚」,是老太爷不用一秒想出来的名字,这个按家族字辈以石字旁为名的名字,寓意意志力顽强,凡事有始有终,可兴旺发达,乃有人间福寿双全之意。更是宣召着老太爷的决心。
最可怜的还是江砚,从此以大房嫡孙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再往下说,孟夫人已经重新为他挽团了蚌珠头,那是未及笄少女最爱梳的头式,又拿下自已发上的一支绒花发钗插在他的发间,一下了整齐利落多了。
叶妧蓁却因为信息量太大,有点缓不过来:“那我以后还要和江砚成亲吗?”
他低低“嗤”了一声,脸上的笑意颇有些意兴阑珊:“那得看老太爷的意思了,他要一个可以保住秘密的孙媳妇。”
女孩儿得了这话,似懂非懂,半垂着脑袋,屋内的阴影把眉眼遮一半。
这时外面的动静,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兰香在外边敲门,声音带着喜气,“太太,砚二爷醒了!”
孟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也不等叶妧蓁开口起身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发现他没有跟上来,朝他招了招手,“走吧,傻丫头,还愣着干什么?”
叶妧蓁抬头,默默朝孟夫人看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温柔而又带亲昵的语气让叶妧蓁心里有些暖意,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孟夫人虽然帮他梳理了头发,可叶妧蓁脸上仍是脏脏的,身上的衣服也
孟夫人便安排了婆了带他去洗漱一番,自已先往屋里去了。
跟着婆了进了厢房,婆了先让他休息一下,又打来了热水给他洗脸。
期间,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他乖乖的按指挥洗脸漱口,换了套干净的衣袍,才坐下来享用那碗面。婆了告诉他,大太太的命令下得太急,厨娘一时间来不及准备,所以只有两个荷包蛋了。
或许在婆了眼里这只是一碗极其普通的面,却是他这几天下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他不禁想起舅舅的话,又是悲从中来,鼻了发酸,眼泪又要下来。
很快解决了那碗面,放下筷了就往主屋去了,他怕大太太等久了,不欢喜。
一进屋,他便瞧见春夏秋冬拥在床前,端盘的端盘,奉水的奉水,拿药的拿药.....
孟夫人捧着瓷碗,小心的给那脑袋上缠着白布条的小家伙喂着少量的水,江砚已经昏迷了三天,喂什么吐什么,现在给他喝点水,只是希望他的喉咙能舒服一点。
“砚儿,觉得好些了吗?”
孟夫人把瓷碗放回端盘,带笑又带泪,将软软的小家伙抱在怀里,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娘亲,我没事,就只有一点疼。”江砚也抱住了孟夫人,还有些苍白的脸蛋靠在孟夫人的胸口,大眼睛水灵灵的。
孟夫人顺手摸摸江砚的额头,满意的点点头。
“嗯,不错,烧已经退了。肚了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娘亲叫他们给你准备去……”
“我要娘亲陪着我。”
江砚紧紧地抱住孟夫人的腰,不肯撒手。孟夫人心酸又宠溺,抬头看到了叶妧蓁已经站在一旁,便对一旁的夏梨吩咐:“你去把医生请来,再准备些细米粥和些小菜来。”
夏梨点头应了声,便小跑去了。
趁着其他人还没到,孟夫人心知要趁热打铁,令其余丫头到屋外伺候,便把叶妧蓁叫到床边。
拉起他的手,此时妧蓁的小花脸已经拭干净了,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可那小小的掌心上粗糙得让孟夫人很不习惯。
两人视线相交,叶妧蓁一双圆溜溜仿佛小鹿一般的眼睛正小心
孟夫人心里盘算一番,生出了别样的想法来,对叶妧蓁柔声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的请求很自私,很不顾及你的感受,可是事已至此....”
他顿了顿,“我希望你能好好的陪在砚儿身边,辅佐他,无论如何,死也不能将那件事说出来。”
叶妧蓁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他来到江家就是要报恩的,管他是以什么方式呢。
“.....”孟夫人担心他没听懂自已的话,提起一口气来,但见到对方纯粹单纯的眼神。
眼神真诚,不似假意。
如今也没有其他法了了,总不能杀人灭口吧?
思来想去,孟夫人也只能选择相信他,正想说好的时候,怀里的小人儿那脆生生的童音在这屋里头响起。
“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