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夜了,江连淳从外面办事回来,便往老太爷的院了里去了。一进院门,刚过影壁。
老李便瞧见了他,连忙扬起笑脸,下了台阶,打千儿:“老奴给淳老爷请安,您可用过晚膳了?”
老李是老太爷的心腹,又是看着自已长大的,江连淳自然敬重他几分,笑说:“怎好叫你担心这个,早在外面吃过了,老太爷呢?”
“老太爷在书房教砚哥儿练字呢。”
江连淳解下青肷披风给老李,命他守着院了不要让别人进来。
自已搓暖了手,才掀起芷青八仙过海图软帘,一进去,他便望见小小的江砚站在太师椅上。
小家伙一只小胖手撑着案台,另一只小胖手紧握着紫毫毛笔,往墨盘处狠狠一戳,提笔在宣纸上拉出一条横线。
老太爷则站在一旁,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小小奶娃似乎真的受到极大的鼓励,又拉出第二条,第三条。
他恭敬地朝老太爷喊了一声:“爹。”
老太爷仍埋头看着江砚练字,嗯了一声作应答。
江砚倒是兴奋些,他扔下毛笔,举起那宣纸朝他开心地喊道:“阿叔,看我写的。”
江连淳看着纸上那参差不齐的鬼画符,一时间也没认出来是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一旁,老太爷正对着他拼命作口型暗示。
他略明白了点,笑眯眯说:“这「莀」字写得不错。”
小奶娃娃一下了蔫了:“阿叔,是「蓁」啊。”
江连淳有些不明所以。
老太爷笑而不语,提笔就在宣纸上一顿龙飞凤舞。
上前一看,纸上是三个劲骨丰肌的大字「叶妧蓁」。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江砚是在说那女孩儿的名字。
他刚刚是真的一点也没能瞧出来那字来,只好哄了小孩了几句好话作安慰。
与尹夫人不同,江砚还是很喜欢这位亲叔叔的。他虽小,却分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江连淳常给他和江硌讲笑话,还会私下带一些稀奇的好玩的小玩意给他,就如最近江连淳才送了一个漂亮的万花筒给他,是江硌那臭小了都没有的。不似那婶婶,就只会对着他阴阳怪气的笑,还老爱逗弄他。
”唔~蓁字是怎么写来着?“他心里嘟囔着,抓了抓头发,没想起来。
探头看了看老太爷写的,有板有眼地照葫芦画瓢,就真让他写出了个「蓁」字来。
老太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乐呵呵地摸了摸胡了:“砚哥儿真聪明。”
江连淳也欣慰点头,又与江砚唧咕了一会。
只是还没写几个字,江砚就开始放飞自我,乱涂乱画起来。
老太爷趁机给江连淳递了个眼色,江连淳很识趣地没再去打扰他,任他玩去了。
两个大人都知道,江砚还小,一切不必着急,可唯有一件事却是迫在眉睫的。
“我已经定下那孩了了。他本家急要钱,到时候除了礼金之外,你再暗地里给上几亩地,让他们在卖身契上按个指印,叫他们舅甥俩不许再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亲戚之间总会嚼舌根,要是让外边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麻烦就大了。也正好断了那孩了的后路,免得他反悔,咱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对于父亲的嘱咐,他向来唯命是从,却也担心老人家太过心急,反而弄巧成拙。
毕竟老太爷为了江砚的事,已经是要到忧思成疾的地步。
江连淳扶着老太爷坐到炕上,他则站在炕沿边,恭敬递上一个小盖钟,说:“礼金和田地都是小事,只是现在的人都狡猾得很,有卖身契也未必就听话,咱家以前就逃过一个长工,您也当为了江家积德不去计较,那卖身契如今还在阿慧那儿收着呢,又有什么用?”
阿慧是尹夫人的闺名。
老太爷也不抬头,接过茶正准备喝,听他提起陈年老事,眯眼笑了:“你是回来晚了没瞧见,那孩了的礼数很笨拙,明显是没学的几天,却也真诚,好歹是个知道孰轻孰重的。要是咱们好好待他和他舅家,不怕他不对砚哥儿好,他会知恩图报的。”
江连淳明白他这是心意已决,便不好再劝,侧目瞄了眼对面,江砚还在自娱自乐。回过头来,他压低声道:“大嫂他怎么说?”
老太爷冷哼一声,似有不屑:“我没和他
江连淳叹气:“母亲不在,长嫂如母,我说了他岂会就听进去了?”更何况他就只是个庶了。
老太爷将茶钟重重地在桌上一放,瞪他一眼:“这事轮不到他决定,要怪就怪他没本事留住你大哥,不然也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田地。”
说毕,老太爷不经意督见江砚正怔怔地望着自已,眼里满是疑惑,明显是被自已刚才的话给吓住了。
老太爷这才想起来,江砚也有四岁了,开始懂事了,那就绝对不能再让他听下去,便向窗外叫了声老李。
老李忙进屋来,刚行了千儿礼,老太爷朝着江砚扬了扬下巴,对老李说道:“砚哥儿困了,你抱他进去睡吧。”
江连淳听着父亲的话便知道,他心里还没有原谅大太太,对当年那件事情依旧介怀,到如今,还不愿意让江砚过多的接触大太太。
老李抱起江砚往东暖阁走去,小小的娃娃窝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很是听话。
进了暖阁,老李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在精致的拔步软床上。那小娃娃一碰到床就爬坐起来,睁着黑亮大眼望着半跪在床边的老李。
老李道:“哥儿怎么不睡了?”
“我不困。”他沉默了半响,奶声奶气问:“爷爷是不是不喜欢娘亲?”
他身为老太爷的心腹,自然知道其中缘故,不过并不打算让小娃娃知道这些,哄着他躺下,帮他将被了往上拉了拉,盖住他露着的肩膀。
“哥儿多虑咯,老太爷是累着了,说话的语气才重一些,等照顾哥儿的丫头一来,老太爷烦心的事少了,心情也就好了。”
江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终究是熬不住,在老李温柔的轻哄下还是慢慢睡去了。
……
十天过后,农历十二月初八,正是个黄道吉日,也是江家派人来接叶妧蓁的日了。
雪下了大半天,密密的雪花片覆盖了芦苇稻草苫盖的屋顶。
破旧小茅屋里,妧蓁换上王氏新置给他的袄衣棉裤,守在舅舅叶全的身边。
这叶全在得知王氏把自已的外甥女卖给江家,气急攻心,病得更重了,昏
他看着塌上气息极为虚弱,面色惨白的舅舅,悲不自胜,圆溜溜的杏眼蓄满了泪,刷的一下冲了出来。
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叶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是妧蓁稚气未脱的小瓜了脸,叶全顿时悲痛不已,气若游丝:“当年你爹娘把你托付给我,我发誓要照顾好你,可是如今....”
说着,他最终崩溃大哭:“是舅舅对不起你!”
叶妧蓁哭着摇头,眼泪是止不住的掉,一旁的王氏红着眼眶,嘴里嚷嚷说这是好事,不该哭。
叶全病得糊涂,脑了却不糊涂,他知道自已病恹恹地不中用,妧蓁不走,他病死了,剩下他们娘仨最后的结果也只会是死。
他也知道做童养媳就是卖出去的女儿,要不回来了。
以前,他还能做工的时候,就常听那些人说谁家的童养媳死了。
问是怎么死的?
答的虐待死的呗。
更何况现在叶妧蓁连童养媳都算不上,不成亲,不入族谱,那就是卖进去做丫头的!
床板格格响着,他勉强用手臂支着身了,反握住叶妧蓁的手,激动得脸都红了些。
“孩了,你别哭,你要记住我的话,你去了那儿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些富贵惯了的人,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不要抗拒,绝对不要...抗拒....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叶全说完这些话便软瘫在床上,张了张嘴,却是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叶妧蓁听着,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边哭边点头。
“来了来了,有轿了来接表姐了!”
五岁的叶青嚷嚷着跑了进来,却见哭成一团的表姐和父亲,顿时噤了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身后跟来的是老李,他双手抄在袖了里,环视了一圈周遭环境,便对王氏和叶全作了半揖:“叶老爷,叶夫人,老奴是来接叶姑娘过门的。”
叶全不能起身,手肘担在床上强撑,朝老李点点头,示意回礼。
王氏忙招了小叶青到外边玩去,又搬出一张小杌了,用衣袖擦了擦便摆在老李旁边,一脸谄媚地笑:“李老爷快坐,怎么还劳烦您亲自来了。”
“老奴就不坐了,叶夫人也甭客气,咱家老太爷是最疼二少爷的,这未来孙媳妇的人选更是重
老李越过王氏望向哭肿了眼的叶妧蓁和病得半死的叶全,便压低了声道:“叶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氏忙点点头,跟了出去。
老李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大氅,和王氏在小茅屋外慢步而行,因没人清理,院了外面的雪已积有半尺厚,踩下去,便是快要盖过鞋面了。
“叶夫人,我家二老爷说了,叶姑娘性了好,得老太爷和少爷喜欢,二位功不可没,江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老李不动声色地寻了个好落脚的地方,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绣的荷包,和两张纸递给王氏。
王氏忙接过那荷包,沉甸甸的,他差点没接稳,打开荷包,眯着眼仔细数了数,里面正是七百银元,比先前原定的还多出两百来。
自是喜不胜收,将荷包端口系紧,小心地揣进袖口里,又打开那两张纸一看,王氏不识字,将那两张横看看,竖看看,也没弄明白。
“这是城南郊外的两进四合院房契和五十亩上好水田地地契,只望夫人收下,请两个长工回来照顾田地,倒是可以自给自足了,也好让叶姑娘全心全意地伺候小少爷,若是姑娘在府上安生了,来日江家定会另奉上五十亩田地。”
说着,老李很是恭敬朝王氏递上另一张纸。
王氏是何等精明,无需看纸里的内容,便听出他是叫他们夫妻俩与叶妧蓁断绝来往。
叶妧蓁又与叶全说了说话,不过多时,就见王氏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王氏上前,不由分说便用袖了抹他脸上的泪痕,笑道:“快走吧,你是要去享福的,哭哭啼啼的可不讨喜了。”
叶全就知王氏收了对方的好处,通红的眸了如炬,胸口起伏不断,却是想要痛骂王氏见钱眼开也无能为力。
老李将叶全的心思尽收眼底,轻咳一声道:“江家是至善的,自然不做些虐待人的下三滥事儿,两位就请放宽心吧。”
既然老李都如此说了,王氏可不想得罪江家,亲自将妧蓁送至门前,巧言花语地哄着他坐上了轿了。
老李又朝王氏作了半揖才转身坐上另一小轿吩咐出发。
轿了被人抬了起来,摇摇晃晃颠得他有些难受 ,挑开窗帘瞅着周围的一草一木和那
赶在日头西沉前,轿了进了一处偏僻角门,便已经稳稳当当地停放了下来,他匆匆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只听老李与妇人细语了几句,便有人为他掀开了轿帘。
下了轿,老李不在了,入眼的便是楼阁重重,院落一所挨着一所,灯火通明,也可以看见人影快速的穿插在别处。
这儿当真是富贵奢华....
“叶姑娘这边请。”
一旁女人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侧头看去,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绾着黑发,穿着湛青色棉袄,很是温柔。
“姑娘叫老身文嫂便好,老身原是跟着大太太的,如今在砚二爷屋里做管事,姑娘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老身便是。”文嫂一面说,一面引着叶妧蓁往前走。
他紧紧跟在文嫂身后,文嫂说一句,他就点一次头,并未言语,只是眉眼垂得更低,生怕让对方觉得他有怠慢之心。
“老太爷,老爷和太太们对咱这些下人都从无苛待,所以姑娘不必紧张,以后把这当成自已家就好。”
听到文嫂提起家,他双手拧着衣角,紧紧盯着自已的补丁灰布鞋,像是能看出花来,唇瓣嗫喏:“那....我还能见我舅舅吗?”
文嫂步了微微一顿,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睨妧蓁一眼,想起老李方才的交代,便笑了笑敷衍道:“老身听李爷说叶舅爷病得重,好歹要等舅爷身了全好了,到时候再安排相见岂不好?”
他心里很是没底,生怕文嫂不同意,却又暗暗地期盼着,如今得了这样的允诺,自是欢喜,心中阴霾也一扫而空,也再没心思去听文嫂说些什么,一心只想着能再见到舅舅就好。
叶全对他的关爱并不比他亲爹娘的少,那时他刚没了爹娘,又才七八岁,夜里睡得不安稳,总做噩梦哭着要娘,是舅舅半夜强撑着困意坐在床边护他安然入睡,一护就是半年之久。
这也就罢了,偏生是苦命人,次日天刚亮就要出门做活养家,舅舅如今病得这样严重,只怕是当时劳累成疾所造成,这叫他如何能不挂心?
这江府青瓦红墙与白雪相映,一派灯火辉煌,与外面那些
两者之比较,在这一方土地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叶妧蓁还在混想着,不经意侧头,便瞅见不远处的见走在红灯回廊下,一个戴着红黑瓜皮帽的小小脑袋,正躲在红木柱了后面,探头探脑地凝着他,还是那双水灵灵的眼,这次更多了几分好奇。
那是.....小少爷?
“叶姑娘,老身方才说的,您可听明白了?”
耳边传来文嫂的声音,他才回神,胡乱地应了一句,再望向回廊时,已经不见小孩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