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纳尔逊!”
安德罗斯不明白纳尔逊不继续看下去了,他叫唤了一声,见纳尔逊没有反应,自己可不能错过这么壮观的魔法,便扭过头继续观看着皮提亚带来的神迹。
白蛇沿着皮提亚的身躯缓缓地游动,犹如一件精致的甲胄一般,抵御着凛冬与高处带来的酷寒,它宝石般的眸子里流淌着皮提亚会议的色泽,前十三年在死亡边界的迷失也不加掩饰地出现在了它的眼中,形成了它最重要的瞳孔,温暖的光粒从鳞片之间洒下,驱逐了每一位围观者积年的疲惫与苦闷。
美好的回忆在每个人的心中与眼底闪烁,它们有些也许不够快乐,甚至饱含着生活的辛辣,但和多年的黑暗相比,每一块海尔波出现前的记忆碎片都足以慰藉他们的心了,曾经美丽祥和的家园,已经离世的亲人,哪怕是和别人的争斗与口角……至少它们都发生在阳光下,已经弥足珍贵了。
皮提亚目睹着她带来的一切,脸上泛出了满足的笑容,她抚摸着守护神冰凉的鳞片,被它滑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褪去了死亡的冰冷,变得鲜活起来,她之前的人生中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受到自己魔力的活跃,命运嘉奖所有值得敬佩的人,而作为命运的传声筒寻觅命运一生的先知更加明白,枷锁之下的力量究竟可以带来什么。
纳尔逊选择利用先知的魔力反推过去的故事,成为他逆流而上旅程定位的锚点,而皮提亚选择将自己的期许写入命运字里行间的空隙之中,让它变为现实。
“我希望你们胜利,也希望你们活着……”
光雨不再从安德罗斯的手中滑落,它们落入了每一位为家园奋战的战士心中,无论他们是否是巫师,不论他们的城邦与身份,它滋润着战斗中的伤势,抚平了摄魂怪留下的伤疤,白蛇的鳞片间,迸发出她曾在纳尔逊召唤的银隼眼中见到的锋锐银光——她希望打败海尔波,打败他用死亡制造的大军,她希望人们的眼中更多的是快乐而非恐惧。
于是这个被她完完全全自行创造的魔法被赋予了对抗恐惧的力量。
“呼神护卫!”
她高举握住复活石的右手,向天空挥舞着拳头,纳尔逊的魔力沿着海尔波构建的框架,塑造着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血管,两位相隔两千年,彼此立场不同,魔法迥异,目的相反的巫师终于完成了这个魔法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让一个亡魂真正地死而复生!
海尔波为重塑她的灵魂所造下的杀戮如闪回咒般复现,一张张哀嚎惊恐的面孔浮现在她的身边,为神圣的一幕增添了些许恐怖的色调,沐浴在守护神的光明之中,他们被锁链束缚、徘徊不前的幽魂涤去了罪恶的底色,逐渐变成了半透明乳白色的模样,他们用复杂的目光向这位客观上造成了他们悲剧的女祭司告别,没入了她身后的太阳中。
迷离幻境的门户洞开了,无数尖啸的冤魂从皮提亚的身体中涌出,被洗刷殆尽的罪恶洒下了无数苍白的灰烬,此情此景,像极了海尔波吞噬灵魂的反色倒放,倘若那场峡谷中的悲剧有幸存者目睹此景,心中定然五味杂陈。
他们排着队,没有拥挤,终于可以踏上死亡的下一站了。
海滩上的人和动物们看着他们走进太阳的门户中,投入一扇飘渺的黑色大门,当最后一位亡魂离开皮提亚的身体,她的灵魂终于变得和常人一样完整鲜活,她没有继续产生“纳尔逊塑造的灵魂又是否真实”的叩问,因为她明白,自己确乎是真实的。
“呼神护卫!”
她的声音再次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巫师们举起了手,快乐的记忆在心中闪现,在这个黑魔法刚刚被创造的年代,每个除了海尔波之外的人都拥有看到自己守护神的权力,温暖的光粒从掌心升起,他们听到了,感受到了,灵魂中向往光明的力量经受了苦难与压迫,但仍在等待他们的呼唤。
整片北欧大陆都亮了起来,蜉蝣与守护神的辉光交相辉映,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夺回自己家园的能力与决心。
守护神咒这样复杂的魔法,即便是在魔法教育成熟的两千年后也是最难以掌握的魔咒之一,他们也只是如同不久前的皮提亚一般从心中释放了希望的银辉,但进一步的成长仍需要练习与努力,经历的重生的皮提亚却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了,她治愈了人群的伤势,但他们的强壮仍得靠自己,周围的魔力无法继续维持,她失去了支撑,猛地向地面坠去。
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惊呼,好在一道银影闪过,纳尔逊留下的钢铁银隼接住了下坠的她,白蛇化为银雾从她的心口回到了灵魂中,那枚因她而亮的太阳也渐渐归于暗淡。
人们惊异于这场神迹的短促,他们还为来得及体会守护神的力量,周围的一切便又向着黑夜滑落,没有纳尔逊的命令,大陆上蜉蝣的工程再次转入地下,周围的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下来,随着最后一个亡魂进入门中,太阳彻底熄灭了。
在背后的太阳趋于暗淡的过程中,被惊扰的动物们也纷纷借着最后一点光逃回了森林之中,此刻为它们照明的也只剩下希腊的巫师们手中摇摇欲坠的光了,他们看着银隼载着陷入梦乡的皮提亚降落,彼此交换着眼神,这场神迹尽管震撼,但实在是太短了,短到让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力量是否只有这样?
开始融化的雪水迅速驱逐了后继无力的热量,人们甚至能够听到叮咚的水声变得虚弱,身边的溪流再次结冰的声音,这枚太阳哪怕再震撼,但也太转瞬即逝了。
面对海尔波碾压一切的力量,面对他让半岛陷入数年黑暗的乌云,面对他随意掌握生命的如同法令般的威权,这完全不够。
安德罗斯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竭力地思考着安抚人心的办法,但就在他也陷入沮丧,手中的光芒开始隐没时,世界告诉了他答案。
熄灭的太阳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不再皮提亚的身后,而是在遥远的天边,如同不久前那枚太阳的影子一般,为辽阔的波涛蒙上了一层金色的鳞片。
一枚小小的太阳从南边的海平面上升起,斜斜射来的阳光为每个人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但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看自己的影子一眼,那枚又远又小的太阳便已经如同羞怯的少女一般沉到了海面之下,在迅速昏暗下去的天色之中,不明就里的希腊人们面面相觑,只有极少数曾到过北境雪国或本就来自这里的旅者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乌云下受折磨太久的人们早已不知春夏秋冬,海底的航程也未曾告诉他们冷热的交替,那些沉默地聚集在周围的动物于黑暗中发出了各自的声音,对这片代表着蒙昧与蛮荒的土地而言,冷酷的寒冬带来的极夜已经过去,太阳的露头尽管短促,但春天已然来临。
动物的苏醒也并非因为皮提亚的惊扰,而是因为春天真的来了,真的来到了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时刻,他们真的等到了冬天过去的那一刻。
“如果是在希腊,城邦道旁的树已经可以开始抽新芽了吧。”
安德罗斯的声音淡淡地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雄浑、低沉、令人信任,他强壮有力的胳膊高高地举起,把属于自己的光点举到了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呼神……”
他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护卫!”
他的吼声让本就被皮提亚搞散的柴堆彻底坍塌,顶部干燥的木柴落到被融雪浸泡、几乎熄灭的火堆中,火星猛地窜起,又迅速被蔓延的冰水按灭,在几乎被再次点燃的瞬间破灭,只剩下点点的火星。
他的咒语也如同这堆火一般,银光盛到让人睁不开眼睛,但人们期待的守护神却没有出现,“噗”的一声就散了。
他想起了纳尔逊离开时说过的话,没有守护神,他们才是自己的守护神,看着周围沮丧的巫师手中渐渐暗淡下去的光点,他愤怒地继续大吼道“太阳神的女祭司已经把带来光明的魔法交给了我们,我们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我们战斗吗?龟缩在后面止步不前?啊?!”
在漫长的逃亡中积攒的威望让听到声音的巫师们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们手中守护神的光险些被安德罗斯的喝骂熄灭,但他再次振臂大吼“在最黑暗的时刻,为我们从神庭窃取火种的不正是像我们一样的巫师吗?!我们要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我们要自己把邪恶驱逐出家园,我们——”
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一时尴尬地词穷,说不出话来,但已经不需要了。
他的鼓舞传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在一片静谧之中,一声怯生生地呼唤响起。
“呼神……护卫。”
“轰!”
银色的火种在巨人脊柱旁的脚手架上亮起,这是一名有些内向的女巫,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呼唤,巨人胸前的熔炉迸发出海浪般的蒸汽,胸口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涡轮飞速地转动着,迸发出鼓舞人心的劲爆鼓点。
“呼神护卫……”
“呼神护卫。”
“呼神护卫!”
一声声音色不同、口音各异的魔咒接二连三地在人群中响起,甚至连没有魔法的麻瓜们也跟着他们的声音呼喊。
“呼神护卫。”
呼喊声如排山倒海,但杂乱不堪,零星的烟火纷至沓来。
“呼神护卫——”
呼喊变得整齐,但依旧不够坚定,在巨人熔炉鼓点的激励下,带给他们温暖与光明的皮提亚的银辉闪烁在人群中。
“呼神——”
安德罗斯冲到人群中央,如同乐队的指挥一般,高举着双臂为人群起头,复杂的咒语在一遍遍地练习中变得娴熟,尽管依旧困难,但他们已经迈过了学习魔咒的第一个坎,他激情澎湃地用力砸着胸口,像极了一只求偶的猩猩,但没有人会为此嘲笑他,他想起了纳尔逊的最后一句忠告,大声地转述“想想你们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
“呼神——”
人群在他的引导下异口同声地大声喊出了咒语,不管是巫师还是麻瓜,他们都沐浴在连成一片的银雾中,心脏的跳动甚至都因此同步,“砰砰”的鼓点冲击着刚刚凝结的脆弱冰层。
每个人在回忆中都露出了笑容,他们的情绪感染着周围的人,将不同的魔力调动到了同样的事业中。
“……护卫!”
整齐的合唱擂向了北欧这个冰封巨人的胸口,坚冰破碎了。
在弥漫的、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银雾中,几只灵动的银色动物跳跃着升向空中,兴奋地表达着和它们的创造者相逢的喜悦,尽管大多数人都没能完成这个复杂艰难的魔法,但先行者的示范已经足够令人振奋了。
安德罗斯无奈地站在原地,他感觉到了自己心中奔涌的魔力,回忆着带领城邦逃出生天的经历,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快乐了,但迸发的银芒还是在闪烁后归于沉寂。
“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纳尔逊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笑的声音在安德罗斯的耳边响起,“像个屁一样,不是么?”
安德罗斯羞愤交加,恼火地看向纳尔逊的方向,纳尔逊的脸上挂着一丝揶揄,站在一块变出来的石墩子上,在他的耳边拍着手。
“这种时候你不应该鼓励我吗?”
安德罗斯上下打量着纳尔逊,总觉得他的身上多了一些轻佻和乖张。
“我不骂你就不错啦,”纳尔逊耸耸肩,“怎么,你想听听吗?”
“还是免了。”安德罗斯谢绝了纳尔逊的提议,“我为什么用不出这个魔法?”
“魔法不是想用就能用出来的,”纳尔逊撇了撇嘴,说道,“要么是你发音不标准,要么是你魔力太弱了,要么是你没什么快乐的回忆……啧,那你可真可怜,看来接下来我得多陪陪你,给我们可怜的小安留下一点儿快乐的回忆。”
安德罗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欢腾的人群,感叹道“其实这样已经足够让我快乐了。”
纳尔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嘲弄之词咽回了肚子,正色道“太阳不会再落下去了。”
他向着身后,用力挥手,坚定的钢铁破除坚冰,踏着整齐的步伐,从森林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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