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纳尔逊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什么人抱有过怜悯,尤其是面对侩子手的时候,我的冲动甚至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的都要强烈——我只是反感愚蠢,每个人的生命都有比死在战场上更大的价值,我相信他们会创造出自己的意义。”
“这已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了,”格林德沃轻笑道,“你又有什么权力去衡量别人的价值或者决定他们的去处呢?但你还是这么做了,而这其实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不管你信不信,我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你。”
“没有人会比他自己更加了解自己。”
“不,纳尔逊!”
格林德沃忽然出现在纳尔逊的面前,纳尔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站姿,周围的光线飞速流转,很快,两人已经身处一处林立着摩天大楼的现代都市,与真正的城市不同,这里的街道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位行人,甚至连行道树的叶子或者垃圾都见不到一片,楼房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图形拼接,仿佛是一座放大的还未上色的模型,毫无细节,纳尔逊望着周围的景象,陷入了沉默。
当纳尔逊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他便认出了那令他朝思暮想的现代社会,但与心绪相反的是,这些年他总是在避免故地重游,就像感性的人不会再次踏足和曾经的爱人牵手的影院一般。
纳尔逊一方面困惑于格林德沃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另一方面惊异于他对迷离幻境的掌握,相比似乎天生伴着迷失雾降生的自己,格林德沃对这方世界的领悟总在一次次地刷新自己的认知。
而这一切在下一秒都变得不重要了,格林德沃目光灼灼地望着纳尔逊,脸上写满了兴奋,这种表现对他这样一位善于隐藏自己的巫师而言是很少见的,很快,纳尔逊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只见格林德沃将自己的双臂高高抬起,他昂首挺胸,以祈祷般的姿势望向两人面前的高楼,很快,这片凝固的纯白世界从两人的脚下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格林德沃脚下的一方水泥砖,它突然有了颜色!
正是多年前在纳尔逊的梦中常常出现的那种红色的、沾满了泥土、刻画着重复的可以和另一块砖连在一起的花纹、出现在每一座城市每一条人行道上的砖块。
这一块砖仿佛穿越了时空,硬生生地挤过时代,出现在了纳尔逊面前。
“很漂亮的一块砖,不是么?”格林德沃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脚下的花纹,低着头说道,“对于现在的人而言,这种有花纹的地板一般会铺在家里,想想伦敦的土路吧,下雨天走在上面简直一言难尽。”
说罢,他用脚轻轻地在这块红色的地砖上踩了踩。
“咔——”
在纳尔逊的注视下,砖块的表面出现了一道横贯花纹的裂缝,紧接着,各种熟悉的颜色从砖块的裂缝中挤出,如同喷泉一般向城市的各个方向喷洒。
像是泼墨,又像是拖地,纳尔逊愣在原地,来不及躲避那些涌向自己的染料,但巧合的是,没有一滴燃料溅到两人,色彩斑斓的喷泉犹如神来之笔一般,为纳尔逊身边的每样景物都挂上了色彩,又恰到好处地恢复了它们本真的模样。
身边大楼映照着天空蓝色的玻璃幕墙,一朵云彩从大概二十楼的高度飞过,脚下锈迹斑斑的消防栓,腰部以下刷着白灰的行道树,绿色的柳叶间隙洒下灼热的阳光,但这并没有让纳尔逊产生哪怕一丁点儿的不适,相反,他沐浴在炽热的太阳下,如同一株绿色植物一般呼吸自如。
“我很好奇,这是什么?”纳尔逊回过头,正看到格林德沃用脚扒拉着人行道上一道图案特殊的明黄色砖块,“看起来上面的路是留给行人的,不得不说,我喜欢这些挡太阳的树,不过中间这条黄线又是什么呢?”
“那是盲道,专门留给盲人行走的道路。”
“哦,原来如此!”格林德沃恍然大悟,“上面的花纹应该是给他们分辨走向的,这就是你看到的未来吗?如此……”
他像是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形容词,闭上了嘴巴,场面一度变得尴尬起来。
“如此脆弱。”格林德沃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冷冰冰地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多少年后的未来,但是他们似乎和现在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事实上,在我看来,这和几百几千年前人类智慧初开时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弯下腰,把手指轻轻地插进地砖的缝隙中,用力一挑,那块满是裂痕的砖块便碎了一地,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
“在文明的虚掩下,人们信奉的还是野蛮,”格林德沃用两手捏住一只不断蹬着腿的蚂蚁,随手把它丢到了一边,“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当我以为这个世界将会迎来莫大的进步时,它呈现给我的却始终只有失望。”
接着,格林德沃抬起头,望向天边,顺着他的目光,纳尔逊看到一架闪烁着红灯的飞机正从天边的云彩中斜插下来,型号似乎是波音,又似乎是,他有些记不清楚了。
“纳尔逊,我们看到了同样的未来,”格林德沃挺直腰杆,背着手注视着飞机撞向城市中最高的大楼,“可惜,你一直是个温柔的人,你能看到未来的人们为出行不便的人们准备的设施,你能看到他们会行人提供的荫蔽,你能看到漂亮的大楼和水晶宫一般的玻璃幕墙,但我却看到了,不管过去多少年,内耗与无限制的纷争仍旧是世界的主旋律。”
那架飞机缓缓地撞到大楼,机头像粗制滥造的铁皮一样被瞬间拍扁,而在飞机的冲击下,大楼在下一秒钟被拦腰斩断,下半截微微颤抖,而上半截绝望地向地下滑落。
这场对灾难的模拟没有其他的目击者,没有一位遇害者,甚至连钢筋绷断、玻璃碎裂、油箱爆炸、碎石坠地的声响都没有传来,在这种默片般的观感下,灾难反而显得愈发可怖起来。
“你瞧,”格林德沃捡起被远处爆炸气流吹来的两份报纸,似乎为了佐证他的话一般,版头照片上的政客面色惊恐而愤慨,他将两张报纸递到纳尔逊的面前,“世界还是在使用不同的语言,人们的沟通依旧存在隔阂,在灾难当头的情况下,不同立场的人们依旧在相互指责,他们不会去第一时间思考如何解决问题,反而专注于推诿责任,多么可悲啊。”
他松开手,红色的厉火瞬间将两张报纸吞噬,望着在强气流中飞向天空的灰烬,格林德沃轻轻拍了拍手。
两人的周围突然出现了无数的行人,他们行色匆匆,对一旁的小巷中发生的犯罪熟视无睹,反而低头看表,甚至加快了脚步。
紧接着,劫持着人质的匪徒、进行巷战的军队和霸凌弱小的混混,如同舞台剧谢幕的演员一般,一边进行着自己的暴行,一边在两人身边的小巷中走近走出。
“这就是你想保护的平民,这就是你期望给予机会的麻瓜,”格林德沃嗤笑道,“你觉得他们会珍惜你赏赐的机会吗?甚至他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苟活完全来自于你的怜悯,我支持你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但是我真的想要问问,你所作的一切,真的会让他们感恩吗?”
纳尔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小巷中一位被拦住索要钱财的瘦小年轻人,他揉了揉眼睛,记忆早已变得没那么真切,他早已忘了,在这个时候,他究竟是被霸凌者还是施暴者,或许都是。
“我注意到,你已经很久没用你的魔杖了,”格林德沃似乎真的如他所说,对纳尔逊的事情如数家珍,“黑胡桃木与龙心弦的搭配,十四英寸,十二树已经帮你去除了英国魔法部在上面附着的踪丝,但我却总是看到你用另外一支魔杖施法,我想你自己清楚这是为什么。”
“那支魔杖更适合变形术。”
“哦,纳尔逊,你又开始不坦率了,”格林德沃耸耸肩,说道,“在英国最好的制杖大师奥利凡德的理论中,魔杖的性质和它主人的特质往往相互辉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当你使用那支黑胡桃木魔杖时,你发现自己曾经得心应手的魔咒出现了一丝滞涩,这种情况在之后愈演愈烈,以至于到后来使用它对敌时你只能选择游击,每一个复杂的、大威力的魔法甚至没有你从路边捡来的树枝好用,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
“尽管奥利凡德在每一种材质上都加上了‘强大’之类的形容词,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为了卖货,实际上,黑胡桃木在多如牛毛的材质中也是只能交到天才手中的那种,但是对于使用自己的巫师,它有一个苛刻的要求,”格林德沃盯着纳尔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它需要使用者时常叩问自己的内心,只有对自己真诚的人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魔力,纳尔逊,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感觉到使用它时力不从心了呢?”
纳尔逊默默地将手插进口袋,握住了那柄在十一岁那年花费七加隆十三西克购买的魔杖,它抖了抖,似乎在回应自己许久没有一同并肩作战的主人,又似乎是在抗拒这个自欺欺人的伪君子。
“你对麻瓜战争的态度,便是你对自己的态度,”格林德沃用鹰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纳尔逊,异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无数种情绪缓缓流转,“你渴望战争,渴望身处其中,搅它个天翻地覆,让你的仇人损失惨重,你想要迁怒,你想要毁灭,你想要屠杀,你想要让带给你痛苦的人付出代价,你比任何巫师更像一个巫师,你高高在上,你足部沾尘,你坐在中枢的楼顶用一个响指便让他们几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你像是玩弄蚂蚁一样玩弄着那些目不识丁的军曹,你给了他们希望,又在最后的时候亲手将他们摧毁,最有趣的是,你的手上没有沾一滴血。”
“这样可以让战争更快结束。”纳尔逊握紧口袋中的魔杖,轻声说道。
“是啊,你总是这么理性,你可以用囚徒的数量推理摄魂怪的繁衍,你可以毫无波动地将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但是你总是在关键的时刻退缩,”格林德沃的语气高亢起来,他张开双臂,无数不同型号的导弹从四面八方向这个城市袭来,“我不知道什么在束缚着你,但你明明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拥有别人没有的一切!他们打仗对你而言只是在下军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明明能够看得更远,你明明能够带领他们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格林德沃双手一挥,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城市上空展开,将雨点般的导弹尽数拦下,行色匆匆的路人停下脚步,对屏障上空出现的那位穿着长风衣戴着软毡帽的巫师顶礼膜拜。
“是因为你舍不得侵犯他们的自由吗?是因为你不想伤害他们的自主吗?是因为你尊重他们的尊严吗?”格林德沃的声音困惑中带着激昂,“相信我,当你能够带给他们每个人各司其职、资源无穷无尽、没有冲突、没有战乱的世界时,他们自己会把那些无聊的东西踩在脚下的,这才是我们这样的巫师的天职!”
“不,你错了,格林德沃。”
纳尔逊从口袋中抽出黑胡桃木魔杖,轻轻地指向格林德沃,霎那间,头顶灾难的景象完全崩碎,周围繁忙街区上膜拜的行人也顷刻间消失,整个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道路变得更加宽阔,有些小路变得愈发逼仄,但它们终究不再是格林德沃眼中那副秩序井然一成不变的模样,街边年轻的母亲在用树叶逗弄怀里的孩子,远处的小贩和客人熟络地砍价,街角的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没人垫脚),他们或许没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每时每刻都有冲突发生,但更多人的生活仍然与此无关,你把残酷的自然丢进智慧生物的社会里本来就是一种谬误,”纳尔逊手腕翻转,周围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一般四散崩溃,他将目光投向格林德沃,勇敢地与其对视,坚定地说道,“人的能力、品行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也许有优劣之分,但人没有。”
格林德沃望着纳尔逊魔杖上萦绕的点点银光,沉默良久,忽然挑起嘴角,消失在纳尔逊面前。
“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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