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安德烈老师
您好!
好久不见,不知道您有没有消气。
五年前校庆那次负气离开是我近几年最后悔的事情,我也没想到那竟然是我和您最后一次见面,遗憾的是,这次离别可能还要继续下去,亲爱的老师,原谅我没能当面向您道歉,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原谅我并没有走那条您为我准备好的路,原谅我踏足了那片您认为没有希望的未来。
不过,尽管您是我的恩师,但我还是得说一句,我始终认为单凭文字的力量已经难以影响这个时代了,再震撼人心的文字也难以将纸醉金迷的人们从他们的狂欢中唤醒,作为一名文学系的毕业生,我认识到只有更加直白的数字和文字才能够直击大部分人的心灵——这便是您一直不解的,我选择成为一名记者的原因。
老师,不得不告诉您,虽然您一向看不上我的职业甚至拒绝给我颁发毕业证,但我做的似乎还不赖,记者的工作和我们在学院里学习到的纪实文学有着很大的差别,我需要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将一件刚刚发生的大事描写出来,我还得保证我的报道能够被任何一个能看懂字或者听懂别人读报的人所理解,我甚至不能在报道中表达任何我自己的思考和观点——起初我也不适应,和您说的一样,这似乎是一种毫无营养任何人都可以去写的文字,但从业两年后,我终于明白,传递信息,这似乎才是文字和语言最根本的意义。
我也没有放下自己的兴趣,尽管您总说我的那些兴趣是无聊的消遣,甚至用我的理论反驳我——我背叛了自己的阶级,我背叛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能够成为一个人始终取决于他的选择,他可能缺少能力,但是必须拥有选择的权利。
我厌倦了混迹在酒会中,我厌倦了为富家小姐写那些无聊的诗,我厌倦了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它们背后腐烂的、血淋淋的街巷,我想要找到能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方法!
抱歉,老师,我并没有成为您期待中的那个人。
但我所做的也并非毫无意义,有越来越多的国民已经认识到国内的压迫是不正常的,而他们对外界的战意也多是来源于当权者的引导,越来越多的人在和我抱有同样想法的人的鼓舞下,呼吁当局脱离战争、休养生息,他们不再沉溺于帝国的荣光,只想要给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果腹的餐食和蔽体的衣物,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四前的三月,我向报社申请常驻巴黎,这里的氛围很棒,尽管大多数人和国内一般对局势并没有清晰的认识,而他们的态度却和国内完全相反,巴黎人的天性烂漫似乎也影响到了他们对战争的态度,他们似乎比我们更加自信,当然,作为胜利者,他们确实有自信的资本。
但是,在这种盲目的自信下,我甚至觉得他们将会很快我们国家下一步蚕食的目标,尽管他们同样强大,但同时更加不堪一击。
这一切都令我更加忧心……
可是我无能为力,亲爱的老师,不知道国内怎么样了,我现在几乎已经断绝了联系,我所在的报社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联系我了,上个月,在临行前,出于担忧,我曾经想要回国看看,但我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被我的国家视为了敌人,我只好在一周的紧张旅途中在一些热心的远方亲戚的帮助下瑟缩在老家。
一百年前的今天,我的家乡特里尔有一位伟大的人诞生,而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却只能在家乡东躲西藏。
这真的令人感到滑稽。
我已经回不去家了,甚至哪怕现在,我也是窝在英国的新家给您写这封信,我看了看,门口刚好有个邮筒,等下就把信投进去。
我和我的爱人住在一起,这是一栋漂亮的小房子,门口留出了一块供住户改建成花园的空地,您常年让我们帮您家里除草的手艺终于可以用上了。
说起来,安德烈老师,可能您没机会参加我的婚礼了,两年前我在法国和一位美丽的女士相遇,她叫贝拉,符合我对一位完美女性的所有想象——美丽、有知识、爱读书,还会做一手好喝的汤,我很快与她坠入爱河,其实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明白,她就是那个我愿意死在她怀里的女人。
贝拉有一位疼爱她的父亲和一个古灵精怪的妹妹,她的父亲是一个忧郁而威严的男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诗人的气质,可惜他并不擅长写作,也对此毫无兴趣。她的妹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曾经偷偷告诉过我自己是个女巫,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就好了,那样,很多悲伤的故事也能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虽然悲剧往往更加震撼人心,但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合家欢的故事,不是么?
贝拉是一个被战争深深伤害的女孩,这令我万般痛心,也无比怜惜。
三年前,她的母亲在我们国家军队的轰炸下不幸离世,而她的父亲为此消沉了数年,直到贝拉答应了我的求婚,我还记得那一天,这个男人拉着他女儿的手,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一个与对他爱人犯下滔天暴行的侩子手来自一个国家的人。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放下了所有牵挂,果不其然,他在两周后就背着家里的枪上了战场,两年前的索姆河战役后,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枪托和一顶他生前最爱惜的软毡帽一起寄到了家里——这是他唯一的遗物了。
他曾经说过,等到我和贝拉结婚了,他就把这顶帽子送给我……他终究没有兑现诺言,而头顶的这顶软毡帽则无时不刻地提醒我,我又失去了一个值得珍惜的人。
这就是战争带给我们的一切,亲爱的老师,难道这样您还认为我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吗?
看不得贝拉一天天消沉,今年年初,我提议我们一起搬离这片伤心地,我辞去了您一直看不上的报社的工作,和贝拉搬来了英国,今天刚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地给您写这封信。
亲爱的老师,您过得还好吗?身体还健康吗?算了算,您也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了,我是无比怀念您家花园中的那些向日葵,尽管每次除草我们师兄弟都会被扎得遍体鳞伤,我是如此想念您和您的家人们,想念在海森堡大学度过的欢乐时光,我是如此想念自己的祖国,自己曾经长大却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滑入深渊的祖国,我是如此想念那段和平的时光,每个人都为家人的笑容努力工作,这是我用笔怎么也写不出的最浪漫的模样。
原谅您愚蠢的学生没有成为一个诗人,即便如此,您还是我这一生最敬重的人。
希望您能原谅我。
您的学生约纳斯·尼克劳斯
年月日
……
初来伦敦的约纳斯并不知道,他们家楼下的那个看起来还很坚挺的邮筒已经被废弃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因为邮筒的废弃才让这封信安然无恙地在无人打扰的密闭空间内沉寂了二十年,并在二十年后被两个路过的少年捡到并塞进新的邮筒里。
这个坚强的邮筒犹如一位沉默寡言的卫士,为了生命中最后一封信件默默守护了二十年,等待着一位不可能到访的邮差。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新的邮筒中找到这封信的邮差因为它古老的邮票与日期而对它倍感珍惜,拿出了最敬业的态度去传递这封时隔二十年的信件,在这个跨国邮寄丢件率奇高的年代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投递。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封信搭乘着一艘名为“伊卡洛斯”号的远洋邮轮经由波兰到达了德国,而在这封信送达后不久,他最喜爱的外甥踏上了同一艘船迈上了同样的旅程。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尊敬的安德烈老师早在那次校庆就原谅了他,对于他没有走上文学道路这件事,安德烈在反对的同时,比任何人都要欣慰。在校庆那天,远远的望见自己的学生时,安德烈就在等他走上来和自己道歉,然后他可以哈哈大笑地把自己最欣赏的学生介绍给前来参加庆典的新闻界人士。
但安德烈终究没有等来他的道歉,他又实在不愿意放弃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只好暗地里帮他修桥铺路,约纳斯到死都以外他想去哪采访就去哪采访的特权是来源于自己出众的能力——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则是安德烈犹如老父亲般的良苦用心。
这段奇妙缘分的秘密也只能在巧合与错过中不断发酵,直到二十多年后被偶尔翻到海森堡大学学生花名册的纳尔逊揭开。
为什么安德烈对麻瓜的文学作品如数家珍,为什么他作为一个巫师却显得过于有文化,为什么他总是照顾自己——在将安德烈和那封信上的名字联系起来后,纳尔逊便有了答案。
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命运对于某些人来说又似乎过于残酷了。
值得欣慰的是,这封信并非没有送达,而约纳斯也在离世前和老师恢复了联系,事实上,在纽蒙迦德足以称得上位高权重的安德烈之所以出现在伊卡洛斯号上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巴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也是前来吊唁约纳斯的人之一。
在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来自特里尔的那群面容严肃的人中,便有安德烈仔细伪装后的身影。
早在纳尔逊认识他之前,他便认识了纳尔逊,约纳斯曾经说过,自己写了信给自己的巫师朋友们,纳尔逊并没有当回事。
然而这些年走南闯北接触过无数奇人轶事的约纳斯也并非等闲之辈,和安德烈为他所做的一切一样,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不仅令自己成为了外甥的指路明灯,在纳尔逊不知道的地方,约纳斯也默默地为他做了许多事情。
约纳斯的巫师朋友们?纳尔逊并没有收到来自他们的任何一封信,没有一只陌生的猫头鹰飞到自己面前。
或许这些所谓的巫师朋友中只有安德烈一个人是真正的巫师,又或许他们已经了解了纳尔逊的情况,只是在暗地里默默观察着他。
约纳斯其人便是如此,哪怕在死后,也能让他所珍视的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
安德烈无数次地扪心自问,自己做的是对的吗?
他终究还是带着一肚子困惑前往码头,送别返校的纳尔逊。
望着海面上已经收回巨锚、在军舰的拱卫下乘风破浪的旗舰,安德烈再次陷入了自我怀疑,他想到了纳尔逊在克拉科夫三年来的表现,他似乎什么都没做,但又似乎什么都做了。
他想到那些德国麻瓜军队中零星装配的武器,心中更是起伏不定。
纳尔逊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情,他把魔法的力量分享给麻瓜,哪怕他让他们误以为这真是自己研究的成果;他肆无忌惮地帮助侵略者进行武装,哪怕德国的麻瓜政府是纽蒙迦德盟友,安德烈也不敢想象他们的侵略战争成功的景象,眼下,德国的麻瓜军队在面对盟军联军的围剿时也能得心应手。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纳尔逊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一个恐怖的战争贩子,他实在难以将这些行为和约纳斯的遗志联系起来。
但已经接受了自己“先知”这一身份的纳尔逊却心知肚明,这场堪称悲壮的登陆比历史中早了整整一年,人类的历史已经因为蝴蝶翅膀的扇动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时间回到当下。
走出格林德沃房间的纳尔逊幻影移形到了中枢顶端,三年的时间里,这里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俯视着四面八方忙碌且整齐的军阵,纳尔逊轻轻打了个响指。
“砰。”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但远在百里之外的战场上,在靠东的战线上,那些冲在前方,歇斯底里的德军军官却惊恐地发现,他们手中的光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