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些禁军肯定是奔顾府去的,盼儿姐前两天受了脊杖,伤势还没养好,万一被他们带走可就危险了呀!”宋引章面露急色,拉住周寂的袖口,慌乱道。
“唔顾千帆闯宫弑后,盼儿姑娘既已与他完婚,必将受到牵连,放眼整个汴京,只有将她安置在神霄观林灵素那里,方可躲过禁军搜查。”
周寂稍作沉吟,拉着宋引章跃身飞上房顶,一纵数十丈,短短片刻就赶至顾府,吩咐宋引章将孙三娘送回梨园,自己则点晕了赵盼儿,将她带去了皇宫一侧的神霄观养伤。
先不管林灵素这人到底有没有贪恋权势的私心,单就他为道门所做一切,不亚于西游当中的道门狂热信徒——车迟国鹿羊虎三个妖仙。
即便周寂一再表示自己不会参与、亦不想参与‘兴道灭佛’的惊世壮举,但丝毫没有减弱‘林仙师’对他的尊崇与敬畏。
听闻昨晚顾千帆携带凶刃私入皇后寝宫挟持皇后结果被宫中侍卫当场射杀,就连林灵素都不禁有些惊讶。
转头看了眼趴在静室床榻昏迷的赵盼儿,林灵素毕恭毕敬道“仙长既将赵娘子送来小道这边,不知有何吩咐?”
“神鬼异说也好,占星卜卦也罢,不管怎样,找个托词,从官家那里保下她的性命。”
周寂负手而立,看向远处的皇宫方向,神色幽幽道。
另一边,顾千帆身死的消息还未传开,眼看就要到鼓院开审的时间,欧阳旭从昨晚到天亮派人传入皇宫的消息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丝毫回应。
眼看天色大亮,就连先去皇后派来与他联络的宦官都不知所踪,走投无路的欧阳旭彻底慌了。
以他的视角来看,赵盼儿敲登闻鼓告他,无非是想借机把事情闹大,只要官司打赢,他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往后大理寺审迅清流齐牧,他的证词就将作废。
皇后这条线突然失联,想必宫里有人查到赵盼儿手中掌握着他所不知道的证据,认定他没有胜算,所以才着急与他切割,把他当成弃子。
欧阳旭越想越怕,最后杀意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先是找去顾府,发现顾府门外禁军把守,来来往往水泄不通。
而后去往永安楼,发现永安楼也被禁军查封,‘荣登’掌柜之位的葛招娣挣扎着扣上枷锁铁链,被两个身披铠甲的禁军侍卫押解着上了囚车。
欧阳旭这下傻眼了,周围围观的路人众说纷纭,谁也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经过四处打听,欧阳旭发现不仅永安楼、桂花巷的陈廉私宅、半遮面、顾府等地被封,就连萧钦言萧相公府也有禁军把守,禁止出入。
明面上,欧阳旭还有一个紫极宫醮告副使,宫观官的身份,所以找到一位相熟的神霄观道长,从他那里听到一些风声。
顾千帆昨夜闯宫行刺皇后被当场射杀,如此重罪,定当诛连九族。
市井平民可能不知他与奸臣萧钦言的血缘关系,官家又怎会不知?
不仅知道他们两人是父子,更知道百官之首的萧相公最是宠爱他这个宝贝儿子,一直在努力修复父子亲情,明里暗里都在照顾。
如今顾千帆身死,谁又知道萧钦言会不会怀恨在心?
虽说‘刑不上大夫’,可也要看它犯的什么罪。
为了一个女子,私闯后宫,刀都架皇后脖子上。
司马昭指使成济当街弑杀曹髦,刘裕迫使司马德文一有儿子就溺死,萧道成杀刘准,萧衍屠尽萧道成子孙,一切的起因皆是皇权动摇秩序崩溃。
哪怕官家看在萧钦言这些年任劳任怨的份上免去诛连九族,但为了维系封建皇权的尊严与不容冒犯,萧钦言自己这条命却是怎么都不可能留住了。
这么说来,赵盼儿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登闻鼓的御状应该告不成了吧。
欧阳旭脸色阴晴不定的听完道长所述,脸上表情似悲似喜,整个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有种莫名的怜惜与揪痛。
“有劳道长了。”欧阳旭轻轻舒了口气,从袖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去,道长左右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将银票纳入袖中,一甩拂尘,闭目送客。
待欧阳旭放心离开,道长起身前往神霄殿,将欧阳旭刚刚给他的银票尽数摆在林灵素面前。
“师尊,我已按照师尊吩咐,瞒去官家允许赵娘子继续上告的请求,将欧阳旭打发了。”
“嗯,退下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宋引章从司藤那里借走周寂,到处寻找欧阳旭的犯罪证据。
转眼到了赵盼儿上诉之日。
这两天朝堂风云突变,萧相失足落井不治身亡,其子萧谓携萧钦言棺椁回乡守孝,自此远离朝堂。
赵盼儿像是消失无踪一般,欧阳旭试图打听她的下落,却一无所得。
直到鼓院派来一队衙役传唤他出席堂审,欧阳旭这才意识不妙,等到鼓院,外面已经围满百姓,而大堂之上也多出几个有些面生的女子。
欧阳旭依稀猜出司藤红葵、池衙内张好好等人身份,没想到杜长风竟然也和他们混在了一起。
目光扫过大堂,欧阳旭脸色大变,只见孙三娘搀扶着面容憔悴、身着素衣的赵盼儿站在堂下,欧阳旭不由瞠目结舌道“你你你怎么还能上诉?”
“肃静!”
鼓院堂内,上次主审的官员已经换成了官家亲派的院判,冷冷的扫了眼欧阳旭,看向孙三娘搀扶着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的赵盼儿,沉声道“赵氏,欧阳旭现已带到,你是否仍要上告?”
“此乃亡夫遗愿,罪女无悔!”
赵盼儿拨开孙三娘的搀扶,屈膝跪于堂间。
院判得官家旨意,借以三十贯赎金免去赵盼儿欠下的十四杖责,正式开始审判。
欧阳旭从最开始的震惊逐渐冷静下来,他没想到赵盼儿居然还留着当初供养他读书、赶考时的账单收据,告他诈骗钱财。
区区六贯钱,虽不至于致他于死地,却也足够坏他名声,恶心他一把。
《宋律》规定,欺诈等同盗窃,五贯以上便应处斩,欧阳旭当即解释自己忘了此事,是赵盼儿设下重重陷阱,伺机报复自己。
赵盼儿见欧阳旭心态失衡,便准备用德叔和船员之死诈一诈欧阳旭,欧阳旭矢口否认,说赵盼儿没有证据,纯属血口喷人,请求院判以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将赵盼儿下狱。
“谁说没有证据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声音从院外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宋引章手举一折《步虚韵》从外面走来,赵盼儿看到旁边的周寂,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这几天在神霄观养伤,她已知晓今日能以戴罪之身上告欧阳旭,全是因为周公子在神霄道人那里讨来的人情。
“院尊,妾身听说欧阳旭的两个下仆死于盗贼之手,无人收敛,便去了义庄。而后,妾身在他的书童尸身上,找到了这本《步虚韵》!”
去了义庄?从书童尸体上搜东西?
周寂注意到红葵和司藤、孙三娘等人看向他的视线,无奈扶额,苦笑道“义庄是我带她去的,证据可是她自己摸出来的真不知道,这小姑娘胆子怎么这么大”
听完周寂解释,孙三娘表情最是惊讶。
在场几人当中,她是除了赵盼儿以外最早认识宋引章的人了,遥想钱塘时期的宋引章,再看如今的宋引章,不知不觉,还要被人照顾的小嫩苗已然长成参天大树,反过来庇护她们了。
《步虚韵》是道家仪轨时所奏之乐。
欧阳旭虽然熟读诗书,却不识音律,没能看出道童利用步虚词和加注的工尺谱留下的错误曲谱,宋引章破解玄机,先是找到道童留下的藏头句‘欧阳旭杀我’,而后又从备注找到紫阳观,从道童的蒲团下面找到遗书。
遗书当中,详细写了欧阳旭打死德叔,买凶杀人的经过,眼下物证在手,只需根据遗书重新调验尸身伤痕,就能证实道童遗书。
欧阳旭情绪崩溃,一边喊着‘不许查’,一边冲到台前就要从院判手中抢夺证物,被衙役当场按住。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院判将案情如实上述,将欧阳旭大闹公堂试图销毁证据的行为也一并告诉官家,官家勃然大怒,下令剥夺欧阳旭所有官职,交给皇城司审迅。
另一边,赵盼儿和宋引章合力破除此案,保全了皇后的名声,官家在国师林灵素的提议下,免去了赵盼儿的连坐之罪,给了她两个选择。
其一,贬入贱籍,回教坊司。
其二,许她出家做个女冠。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要回教坊赵盼儿心比天高,又怎会甘心?
当即拜在神霄观门下,选择了第二条。
宋引章经历这么多事情,心性早已沉稳许多,不至于这种时候还搁这儿‘空谈理想’,要求官家从此废除贱籍。
因为她知道,官家绝不可能真正的全面废除贱籍,但只要官家说是将教坊司的佼佼者入翰林院当女官,就会引来贱籍之间的内卷,一旦引来勾心斗角的恶意竞争,寻常贱籍的日子将会过的更加难熬。
不过,虽然无法拯救世间所有贱籍,但至少身边亲近之人,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于是宋引章恳求官家特赦她与张好好两人脱籍,这种小事官家没有丝毫犹豫,挥手便应允了她。
受到顾千帆谋逆案牵连的葛招娣早在贬入教坊没几天,就模仿赵盼儿藏拙,不好好学习曲艺歌舞。
没想到,明明是按赵盼儿的说法,葛招娣不仅没有被老鸨请去当账房,反而拉下去打了三十鞭子,直接送去外窑接客。
在外窑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
也许直到临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相通,为什么别人藏拙就能避免接客,而她藏拙却被直接送去接客
另一边,陈廉作为顾千帆下属,同样受到牵连,所幸没有参与顾千帆潜入后宫的事情当中,在牢里受了几个月苦,还是他姐姐卖掉汴京城的好几套房子打通关系,才把他从牢里捞了出来。
出狱的第一时间,陈廉便前往教坊去寻葛招娣,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冢枯坟葬在城外。
经此一事,陈廉再没有当官念头,黯然神伤的回陈家继承剩下的几十套房产,在姐姐的张罗下,娶了一个不尖酸刻薄,不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的大家闺秀。
世界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停滞不前。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年。
教坊一代新人换旧人,热衷于追捧新花魁的人们逐渐淡忘了张好好、宋引章的传说。
同福茶楼依旧人声鼎沸,茶客一批换了一批,戏文经久流传。
周寂将茶楼送给宋引章,带着司藤红葵云游天下,茶楼对面的永安楼,因为久无人迹腐朽衰败,随着一场彻夜的狂风暴雨彻底坍塌。
杜长风和孙三娘成亲之后虽然有了新的孩子,但对傅子方仍旧视如己出,三十四岁的傅子方蹉跎半生最终也没能考上进士,只得拜托杜长风的关系,在一个私塾当个教书先生,勉强糊口。
赵盼儿在神霄道出家做了女冠,这些年协助神霄道人‘以道灭佛’,四处宣传‘女子跪在自立’,吸引一大批女性香客,在道门声名鹊起。
池衙内和张好好这对儿欢喜冤家也在很久之前就完婚生子。
几年前官家故去,新皇帝赵吉登基,不顾朝臣反对,一路提拔池衙内为太尉,负责皇城司事务,在太傅国师神霄真人的辅佐下,朝堂还算安稳。
然而,随着神霄真人的突然病逝,佛门的反扑正式开启。
宗门教派之争何其惨烈,神霄派的张扬早就引起朝堂上下的不满,待周寂和司藤她们从北方草原和东北深山云游回来的时候,佛道局势已然逆转,神霄观只剩一间残破茅屋,一盏青灯,一个蒲团,蒲团上面还放着一枚金漆剥落,光泽黯淡的红色珊瑚钗。
(《吐槽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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