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城郊梨园。
午后的蝉鸣伴随咿咿呀呀的曲调在园林回荡,周寂取了几块冰鉴放在戏台为众人消暑,回身便看到宋引章神色阴郁的从廊间走来,笑着招呼道:“引章姑娘来了?今日天气燥热,我特意做了些冰沙,一起来尝尝吧~”
冰沙...又是冰沙......
刚才盼儿姐和葛招娣就是用沙冰不停岔开她的话题,只是盼儿姐做法的比较‘高情商’,当时她还沉浸给好姐妹分享自己喜悦的情绪中,一时没有察觉。
直到来时路上,宋引章才琢磨出其中含义。
可越是意识到盼儿姐的人情练达,宋引章越是有些失落,失落于盼儿姐对她的这份‘客套’,失落于自己没有觉察到姐妹们的‘不耐烦’。
“谢谢公子,只是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就先不吃了。”宋引章低下头,情绪低落的朝戏台走去。
不舒服?
看着从身旁经过的宋引章,周寂欲言又止,注意到她脸色确实有些难看,不由一愣。
昨晚寿宴不是还好好的吗?
怎么今天就这样的了?
周寂疑惑的眨了眨眼,给司藤和红葵做了两盏刨冰送去,看到红葵端着冰盏大快朵颐的样子,隐约好像猜到什么,露出恍然之色,硬拉着红葵的胳膊往外走去。
“你跟我来下~”
“哎~我还没吃完呢~~”
红葵踉踉跄跄,一只胳膊被周寂拽着,仍不忘端起冰盏。
司藤抬眸扫了两人一眼,摇了摇头,优雅的用银匙盛起一勺冰沙,送入口中。
梨园前院,楼台外侧。
宋引章在台下站了许久,长舒口气,强打精神,试图将烦心之事压下,面无表情的指点唱腔与配乐的失误之处。
戏班众人也已听说昨晚寿宴宋教头大展风采,本想围上前去恭维几句,却见她脸上没有丝毫喜色,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阴郁沉闷起来。
‘教头这是生气了吧?’‘不知道啊?’‘要不你去问问?’‘要去你去,我可不触这个楣头。’
临座的几个乐师小声嘀咕,突然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相互对视一眼,连忙正身坐好,摇头晃脑的沉浸在乐曲之中。
听完一段,宋引章原本的低气压终于舒缓一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踱步到戏台当中,开口道,“第一折已经可以了,不过第二折的配合仍有几分瑕疵,仍需多加练习.....”
待到宋引章点评结束,距离较近的一个琵琶手小声唤道:‘宋教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宋引章疑惑道。
那人向她身后努了努下巴,宋引章收到示意,诧异的转身看去,先是交代众人按照她刚刚纠正的曲谱继续排练,然后迈着碎步朝台下长廊的红衣女子走了过去。
走到近处,宋引章目光落在红衣女子手上提着的食盒,脚步微微一顿,故作倔强仰起下巴,忍住鼻间酸楚,喋喋不休道,“小葵?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呀?怎么也不叫我?放心,第二折大体完善,只需稍加排练,不会耽误茶楼演出的。”
“我也是刚到,还没来及唤你。”
红葵一眼就瞧出宋引章其实是在强撑,扫了眼旁边的戏台,带着她来到廊间的凉亭坐下,轻叹一声,语气温和道,“既然你身体不适,《西厢记》的配曲不妨暂缓几日,茶楼还有别的曲目撑着,不着急的。”
看着红葵真诚关切的目光,宋引章心头一暖,原本在赵盼儿和葛招娣那里受到的委屈尽数消散。
宋引章摇了摇头,轻声道,“《西厢记》连载多日,颇受文人士子青睐,贸然换成别的曲目终究有些不妥....小葵放心,我只是昨晚没休息好,不碍事的。”
红葵秀眉微蹙将食盒放到桌上,探身打量道:“只是没睡好吗?”
宋引章生怕被红葵瞧出什么,连忙向后躲闪,指背不小心碰触放在旁边食盒,原本以为盒子里放着沙冰,可当碰到的时候却传来些许滚烫的温度。
“呀~这是什么啊?”宋引章连忙缩手,趁机绕开话题,避免红葵追问。
“没烫到吧?”红葵关切的看了眼宋引章捂住的手指,见她摇头说没事,拉过她的手掌检查没有烫伤,这才放下心来,打开食盒,伸出细白柔嫩的小手,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这是周寂特意给你煮的红枣桂圆银耳羹。”
不是说好的冰沙吗?为何大热天的送来一碗热羹?
“......”宋引章低头看了眼还在冒着热气的热羹,抬头看向红葵,红葵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盏冰沙,坐在对面一勺一勺的吃着。
红葵注意到宋引章看向自己,目光落在手中的冰盏上,抬手遮挡道,“你近几日忍一忍吧~癸事来了不能吃这些冰冷的东西....”
“癸.....癸事?这几日不是我的癸事呀?”即便同为女子,宋引章仍旧泛起一抹羞意。
视线余光扫见桌上的补汤,一道灵光从脑海闪过。
宋引章猛然站起身来,从雪白的玉颈一路涨红脸颊,晶莹剔透的耳垂仿佛滴血一般,结结巴巴道:“是...是...是谁说的?”
“嘶~”
周寂事了拂衣去,大马金刀的坐到司藤旁边,潇洒的打了个响指,灵力凝结冰凌堆积盏中,一勺吃下,不由打了个寒颤。
一道红光掠过,闪瞬在周寂身前,抬手夺走周寂手里的冰盏,飘到旁边的围栏坐了下来。
“你不是拿走一个了吗?还抢我的干嘛?”周寂任由红葵的强盗行径,重新凝结了一盏,无奈道。
“我那个给引章了呀~”
红葵一边吃着冰沙,一边摇晃着小腿,理所当然道。
“嗯?她不是不能吃冰吗?”周寂不解道。
“下次讨好别人,记得先打探清楚,人家根本就不是这几天的癸事,哪用得着你这么操心?”红葵摇了摇头,挑起汤匙指向周寂道,“不对,不能再有下次了!”
周寂顿时傻眼,错愕道:“那她告诉我身体不适.....”
“昨天太激动了,晚上没睡好呗~”红葵白了周寂一眼。
周寂眉头微皱,总感觉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这姑娘远比看起来还要倔强,既然藏着心事不愿透露,想必是与脱籍和半遮面的姐妹们有关。
同福茶楼那边终究要去个人守着,吃过冰沙,周寂便动身去了茶楼,经过前院戏台,发现宋引章早就不声不吭的回去,这样一来,倒也不至于碰面之后的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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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池衙内虽然不够资格参加萧相寿宴,却也通过前些天认识的一位赵家公子得知了昨晚夜宴的具体经过。
“啧啧啧~柯相公身为清流砥柱,近十年未曾给人题字,如今竟为一个官妓提写‘风骨’,想来这位宋娘子的琵琶,定然不凡...还有那个张好好,父.....官家还曾夸赞过她的歌喉呢,柯相公却说她不过尔尔....”嘀嗒网
赵家公子将皮球踢给池衙内,却见池衙内一时失神,竟然愣在原地,没能接住。
“池衙内?池衙内?愣着干嘛?”赵家公子疑惑的唤了两声,示意他把球踢回来。
池衙内回过神,低头看着脚边的皮球,心不在焉道,“今天就先这样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哎~~你去哪儿?”赵家公子伸手叫住池衙内,却见对方头也不回,“西街花鸟市。”
花鸟市?
赵家公子心生好奇,于是跟了过去,结果却见他左挑右选,花了三十贯钱买了只玉嘴儿,提着鸟笼匆匆走远。
黄昏过后,天色将晚。
不知从哪儿来的阴云将天空遮蔽,昨晚回来,张好好彻夜未眠,天亮才沉沉睡去,不知不觉睡了一天。
庭院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将她扰醒,梳妆出门却见池衙内一边拿着孔雀羽逗鸟,一边教它说话。
张好好掩着耳朵出门,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让它叫了,难听死了!”
池衙内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了?昨个儿演砸啦?”
张好好气得一拍榻沿:“你才演砸了呢!我张好好什么时候演砸过!”
“没演砸,那你冲我发什么火啊?”池衙内,又想了想道,“路上又遇到哪个不长眼的小痞子了?跟我说,我去教训他!”
张好好看了池衙内一眼,欲言又止,撇头道:“得了吧,你得罪得起吗?”
池衙内本身也是骄纵的性格,这几天忙着踢蹴鞠没能顾上她昨晚的演出,若不然哪怕等到半夜他也会守在双喜楼等张好好回来。
池衙内好言哄劝道:“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就绕道走呗~,我跟你讲,绕道走有绕道走的好处,你看我今天就是绕道过来的,你看我给你买了一只鹩哥儿,它叫起来,和你一样好听。”
买只小鸟儿逗张好好开心。
这已经是池衙内小脑瓜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慰方法了,然而在张好好看来,却是不折不扣的嘲讽,一团火气蹭蹭上涌,一把将鸟笼拍倒,生气道:“叫它闭嘴吧!”
“你疯了吧!你冲它发什么脾气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玉嘴儿,三十贯钱呢!”池衙内看着在笼中惊恐乱飞的小鸟,顿时发起火来。
“你就为三十贯钱吼我?”张好好不可置信道。
“这就不是三十贯钱的事儿!”池衙内自己也满心委屈,“这是我为了哄你开心好不容易买来的。”
“可是我之前问你要的是蛐蛐儿!”张好好争执气头,压抑了一整天的不满,顺势发泄在了池衙内身上。
“蛐蛐儿,蛐蛐儿,蛐蛐儿早跑了!”池衙内生气的撇过身子,赌气道。
“跑了?我看是你又被坑了吧?亏你还是做生意的呢!”
“我没被坑!”池衙内一脸委屈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自个儿演砸了,我好心来安慰你,你冲我发什么火啊?”
“老娘没演砸!”
“老娘,老娘,你也知道自个儿老了啊!没演砸,啊,我懂了,那就是使尽浑身解数,结果还是被别人比下去了?”
两人吵到后面,怒不择言,越说越伤人,伴随沉闷的雷声,燥热了一天的京城终于迎来一场夜雨,随着一声霹雳划过雨幕,宋引章心烦意乱的走在廊间,看着池塘漾起的道道涟漪,突然看到廊前的亭子里,正在吵架的两人。
“你再说一遍!”
“说了又怎么的!论才论貌论年纪,你都比不过那个宋引章!”
原本打算走开,结果却听到池衙内提起自己的名字,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尴尬。
亭子里,张好好不可置信的看向池衙内,跟着撂出狠话,决然道:“要早知道今天这样,我就不该听了你的甜言蜜语跟了你!”
“你再说一次。”池衙内同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红着眼眶道。
张好好一字一顿,赌气道:“说就说,我,张好好,后悔跟了你!”
池衙内点点头,抿嘴道:“行,原本跟你好,就图个你情我愿。你现在厌了,那我走就是。”
池衙内低头扫了眼地上的鸟笼,拂袖离开,宋引章下意识的躲在旁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落在亭间的张好好身上,犹豫一下,朝她走了过去。
骤雨停歇,不仅没有消减暑意,第二天的天气甚至比昨日还要热上几分。
一大早,半遮面的篱笆墙外,已经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等着听宋引章琵琶的茶客。
孙三娘之前为茶坊生意冷清而担忧,如今宋引章名声在外,众多茶客慕名而来,坊间早已爆满,门外又挤作一团,她不禁开始为这么多茶客而犯愁了。
宋引章接连两天没有睡着,柯相公的题字、周公子的关心、好好姐和池衙内的关系、所有一切让她有些心乱如麻。
自从来到教坊,好好姐待她犹如亲生姐妹,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好好姐和池衙内因为一时气话,从此断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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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池衙内对张好好真挺好的,寿宴那晚在双喜楼等了很久,特意买了只鸟想哄张好好开心,明明一片好心,结果太过直男...马屁直接拍到马腿上,讨好不成变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