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国君主来说,死亡和退位其实没有任何分别。
但作为大河国镇国基石的书圣都站在了周寂这边,就好比夫子在唐国任免皇帝一般,国君自身意志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大殿之上,大河国君脸色异常苍白,眼中闪过愤怒闪过不甘,最后所有的情绪聚拢一处,却在王书圣的一句“陛下,退位吧。”化成了颓废惘然的苦涩,复杂地难以言表。
左右环顾四周,不管殿里的大臣,还是殿外的侍卫都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大河国国小民弱,只能远交唐国,巴结西陵,才能在南晋的高压下存活。
在这些人眼里,以国君之位换来一个近乎书院夫子、南晋剑圣那般的存在,大河国便可真正走出夹缝,屹立不倒。
大河国君看着他们,仿佛看懂了很多事情,于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的后退几步,跌坐在龙椅前。
朝代更迭,君主禅位,诸多事情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可以解决。
周寂牵着莫山山的手从大殿走去,把这些麻烦事甩给了德高望重的书圣,自己则带着莫山山一路返回了国都城外的莫干山。
斜阳晚照,照着墨池苑的那片静湖,天光渐暗,湖面泛着金波,湖水则显得深沉起来,随风飘荡,真的很像砚里的墨。
叶红鱼抱肩而立,站在垂柳树下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衣摆随风飘动,全然不在意过往墨池苑弟子看来的奇怪目光。
周寂沿莫山山的目光看去,轻咳一声,将发生在桃山的事情说了出来。
“小红鱼儿虽然天资极高,但毕竟修行的时间太短,以她当前境界,想要亲手报仇尚且需要些时日,所以我想先把她留身边,这样既可以指点她修炼,也可以保护她安全”
“她兄长是道门天下行走。”
莫山山扫了周寂一眼,轻飘飘的说道,说罢,转眸看向身旁的周寂,轻声道,“以你平日性格断不可能做出逼人退位的事情所以,你是为了她吗?”
周寂看着莫山山眼中闪烁的莹莹光亮,本想随口说出‘我是为了你们’,话到嘴边却又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诚实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男子大多数都是花心的,有的人可以做到不负所有,然而他做不到,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渣起来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
妾和妃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和别人分享自己所爱,但在地位上却是千差万别。
感情这种事情,如果一旦面临选择,那么便总要辜负一方。
所以,他选择全都要。
莫山山听出了周寂的意思,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尖,刘海遮挡镜框,挡住了莹莹泪光。
“果然还是不够喜欢。”
“不!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周寂上前一步将面前柔弱的女子拥入怀中,说着也许是古早穷摇才能写出的酸句,但说出的喜欢却是发自内心。
莫山山没有在周寂怀中挣扎,而是紧紧的贴在周寂胸口,更加用力的抱着他,仿佛如果这一刻松手,下一刻的周寂就不再单纯属于自己。
沉默了许久,安静了许久,莫山山的心境平稳下来,退后一步道“你就是个负心汉。”
周寂默然。
“但总比不当负心汉来的好。”
莫山山摘下沾有泪水的眼镜,属于她的世界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抬眸望去,唯有周寂一直在她眼里,清晰可见。
这一年。
夏侯殒命,夫子弑天,周寂远赴桃山,辗转大河。
大河国君退位,周寂昭告天下,改大河国号为明,并于次年迎娶墨池苑山主莫山山,立为皇后。
大河不对,是明国距离西陵之隔一条大河,再加上程立雪和隆庆一直在悄悄关注周寂、叶红鱼的行踪,得知此事之后大为疑惑。
世间诸国国君各有不同,没有一个是由破六境的大修行者接任。
在夫子扶持唐国成立,并立下书院不得干预国事之后,世俗界和修行界互不干涉已经成了大家的墨守成规。
如今周寂公然违背夫子定下的规矩,还敢谋朝篡位,引得天下哗然,毗邻的晋国国君更是惴惴不安,第一时间便向西陵和唐国传信,希望夫子出面处置这种肆意妄为之人,同时也希望西陵再次组织诸国联军,像是当初征讨荒人那般征讨明国。
然而,不管是向北的还是向南的传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回信。
唐国那边自不必说,周寂曾为书院旧书楼值扫,传言夫子都要与之以‘道友’相称,唐王收到传信便第一时间派人去书院探听夫子意见,奈何书院十三位先生大多都在后山二层楼修行,只能通过还在学习唐国礼法的唐小棠去找每日都来旧书楼描楷的那位女教习。
‘明’
从激动无比的唐小棠口中听到这一国号,本想训斥她冒冒失失的余帘心神一颤,笔尖悬停空中,墨水滴落,坏了整张字帖。
去到后山,宁缺正扶着桑桑在院中散步,孕期一天天过去,原本还不怎么显眼的肚子像是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起来,宁缺原本轻挑的性格也在这段时间变得越发沉稳,每天小心翼翼护在桑桑身旁,享受着初为人父的欣喜和期待。
“三师姐,小棠。”
看到余帘和唐小棠从山道经过,宁缺扶着桑桑向两人打了个招呼,瞧见一向温婉娴静的三师姐眼神少有的波动,悄悄把满脸喜意的唐小棠叫到身边询问了究竟。
魔宗源于西陵,最初是由一位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创建,这位大神官带走了藏于道门的天书明字卷,在北荒建立‘明’宗。
之后西陵抹黑明宗为魔,借由自己昊天神教的超然地位,将明宗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宗。
如今师伯在大河重立‘明’国,这让唐小棠如何不感到激动?
宁缺听完所有,不由露出错愕之色,同为现代人,他隐隐猜到周寂所谓的‘明’可能和三师姐、唐小棠所理解的不大一样。
以大河国之前国力孱弱,被受南晋欺压的状态,周寂建立明国很可能就只是喜欢另一个世界的明国。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大明国,墨池苑。
莫山山站在桌旁,看着周寂刚刚写的国训,眼眸波光流转,看向周寂侧脸满是崇拜和温柔。
“这就是公子所说的那个‘明’吗?”
周寂放下毛笔,一把将莫山山揽入怀中,点了下她小巧可爱的鼻尖,笑道,“还叫公子?”
莫山山微微一愣,忍住笑意道,“那叫陛下?”
“国都之时书圣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处理妥当。”周寂瞧见莫山山眼中的笑意,伸手弹了下她额头,柔声道,“叫夫君,我喜欢这个称呼。”
“夫君”莫山山脸色顿时羞红一片,连晶莹剔透的耳垂都变得如同快要滴血般滚烫。
周寂眼中满是笑意,不过表情却是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唤道“山主”
“”莫山山原本低垂在周寂怀中的脑袋猛然抬起,嗔怪的瞪了周寂一眼,“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周寂故意逗了莫山山一会儿,这才柔声道,“夫人。”
叶红鱼独自行走在忙碌的墨池苑弟子之间,墨池苑山庐异常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绸缎带随风飘舞,一袭红衣似与四周喜事将近的布置融为一体,身着红衣的她却又在来来往往的笑颜中格格不入。
举目望去西陵,叶红鱼紧握诛仙仿剑,眼眸像是恢复之前人称道痴时的平静淡漠。
周寂将于年后正式举办登基大殿,届时也将迎娶莫山山,立她为后。
而她,也会在不久之后杀回桃山,用熊初墨的血洗刷自己心底最后的阴影,成为新一任的西陵掌教,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凭借自己的力量,重获新生。
‘一切,本该是这样。’
走过红绸飘带,叶红鱼手中的剑鞘握得更紧了。
她想要拼命把心底杂念压下,可还是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下意识朝山庐的方向看去。
永夜停止,四季恢复。
时间一转眼已经到了次年初春,在书圣的奔走下,明国内部之事都已平定,即便有些异样的声音,也在实力的碾压下变得顺从。
西陵那边,这大半年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隆庆对周寂的恨意不比对宁缺差多少,但在桃山一战,他真正认识到无距和天启之间的实力差距,所以暂时压下了对周寂的复仇想法,把目标钉在了将要赶往大河参加周寂婚礼和登基大礼的宁缺身上。
经过消息打探,桑桑已经为宁缺产下一对儿龙凤胎,一家四口已经从唐国出发,朝明国而来。
这件事对于隆庆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自从被宁缺一箭废去修为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所以在确定了宁缺行程之后,亲率西陵骑兵前去拦截。
劫杀光明之女、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作为掌教闭关前临时指派的光明大神官,程立雪站在桃山山崖看着东去的隆庆,眼中闪过一丝蔑视的嘲弄,伸手一挥,下令手下封锁消息,绝不可外传。
与此同时,莫干山上,墨池苑旁。
一道冲霄的剑意搅动漫天层云,化作一个巨大的龙卷吸纳着整个莫干山的天地元气。
大河对岸的一个山间浅滩,介于虚无和现实之间的一柄古朴长剑缓缓浮出水面,剑光影影绰绰,化作一个满头白发气质凛然的高大老人。
“兄长,你出关了?”柳亦青察觉到后山剑意涌动,连忙赶来,刚走到半路就见眼前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柄剑,闭目再睁,却是柳白站在身前。
“这是无距?兄长,你入无距了?”
柳白微微颔首,平日一直紧板着的脸,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观周先生之剑,于我获益颇丰,如今步入无距,反倒承了他一份机缘。”
柳亦青面露犹豫,将柳白闭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说到周寂逼迫大河国君退位,如今大河已改名大明,并在两个月后就要正式登基。柳白目光如火如炬,再次看向墨池苑的方向,仿佛已经看透所有一切。
合上手中请柬,柳白笑道,“准备一份礼物,过几日你代表剑阁前去观礼。”
“陛下那边?”柳亦青迟疑道。
柳白摇了摇头,有些失望的看了柳亦青一眼。
书院行事何曾在意过唐王看法?月轮国君何时能指使烂柯悬空?
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墨池苑引发的这般动静连隔着大河的柳白都能察觉,更何况距离莫干山不远的明国国都了。
由于登基和成亲是同一天,所以在礼服的设计上以大红为主,颇为华贵。
感觉到叶红鱼再借元气,想以五灵归宗破境,周寂眉头微皱,身影瞬间消失,正在给他整理华服的侍女转眼间目光相对,左右不见国君身影。
墨池畔,一众墨池苑弟子远远望向通天彻地的光柱,地风水火雷,五灵阵法在湖面光影流转,隐约可见其中闪过的红色衣衫,却又不知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莫山山头戴凤冠,身着华服,神色焦急的站在阵法外围,又不敢贸然破阵。
所幸异象维持的时间并不久。
所谓破而后立,已经有过强纳五灵元气的叶红鱼经脉在上次破裂之后变得更加坚韧,随着光柱逐渐消散,一道恢弘气息散发开来,红衣摆动如同水面燃烧的火焰,随着叶红鱼一步迈出,水面分流,踏足地面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一只曲起的手指正在她落地的位置等着,啪~的一声,弹在了她的额头。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身影,叶红鱼闭起眼睛紧张兮兮的受了一指,根本不敢躲闪。
她也没想到突破天启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留意到周寂和莫山山脸上的担忧,叶红鱼心里一暖,然后越发愧疚,顶着额头上的红印朝两人道了声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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