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前山,校场平地。
当初二层楼登山考核的坡地上积满厚厚白雪,空无一人。
寒风瑟瑟,卷起千堆雪,空山孤寂,依稀能见几道飞鸿踏雪留有的星点泥印。
宁缺止步坡前,转身看向落后十步开外的短发僧人,认真道,“我和观海师兄无仇无怨吧?”
观海以杖杵地,单手行礼,开口道,“是,你我之间无仇无怨,只是单纯的切磋请教。”
宁缺修为不过洞玄初期,观海已是洞玄后期的有德大能,若是强行交手,自己定然会逼出饕餮,暴露入魔真相。
一路走来,宁缺心底都在思忖,思考着究竟如何应敌,思考着观海此番‘指教’是临时起意还是别有用心。
不过既然来到书院前山,稍有动静就会被后山的师兄师姐察觉,倘若对方心口如一,仅是切磋指教倒也无妨;倘若真的想借切磋之名杀了自己,宁缺相信以大师兄的无距境界,自己定然可以撑到几位师兄的到来。
“既然我们并无仇怨,仅为切磋,那今日之战,我便无刀无箭亦无符,你我各出一招定胜负,如何?”宁缺解下腰间朴刀,松开背上元十三箭,沉声道。
“十三先生果然上善若水,虚怀若谷。”观海颔首微笑,再次行礼,“今日一战,观海生了嗔念,那便依先生,一招定胜负。”
宁缺神色凝重,眉睫微动。
是我猜错了?眼前这个烂柯悬空的师兄并非受命杀我?
山间雪崖之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毫无征兆的从虚空出现,周寂脚步一顿,看了眼身旁的李慢慢,再次感叹掌控天道规则的恐怖。
若非修得缩地成寸的神通,面对这种神出鬼没瞬息千里的强者,恐怕手持双剑也未必能赢得了他。
随后而至的便是君陌,余帘,陈皮皮等人了。
君陌过来是因为他本身好战,骄傲的他决不允许天擎宗的僧人敢在书院家门口挑衅,陈皮皮的话,因为他和宁缺关系最好,所以赶来并不稀奇,关键是这两人身后紧随而来的素蓝身影
似乎察觉到了周寂的视线,余帘气质清冷,如往日般生人勿进,语气平淡道,“十二,十三师弟是在与何人交手?”
“那人像是烂柯山,悬空寺的苦行僧。”陈皮皮下意识的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思索道,“看他修为与年纪,想必是岐山大师的徒弟观海了。”
君陌疑惑的看了三师妹一眼,视线偏移,挪到周寂身上,在两人之间回摆多次,总感觉哪里不对。
靠向李慢慢,小声道,“大师兄,三师妹是不是和周先生吵架了呀?”
“没有吧?”李慢慢低头看着山下对峙的两人,幽幽的说道,“兴许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亦或者已经想通了吧?”
李慢慢的声音不大,但在场几人无论修为还是境界都已远超世俗,不管是装聋作哑的余帘还是一脸懵然的陈皮皮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寂看向身旁这个满身书卷气的温婉女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明明山下剑拔弩张,局势迫在眉睫,可山上众人的心思全都从宁缺转移到了周寂和余帘的身上。
“控制住,一定要控制住!”
黑色的浓雾在体表不断翻涌却又被意志不断压制,一缕缕深红色的血丝浮现在宁缺脸上,让他本就痛苦无比的表情变得越发狰狞。
耳畔好似传来饕餮的嘶吼,宁缺攥紧双拳任由观海全力一击,打在他的背上。
‘大师兄,皮皮,还有我那个老乡如果你们在的话,一定要看着点呀!硬扛观海师兄这一击已经是极限了,倘若他真心杀我,你们一定要出手啊!’
一口热血喷出,在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白雾,宁缺心里的思绪被观海的这一击全部击溃,而体内艰难控制的饕餮之力也随着观海的念力反震回去,将对方击退数步,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双手。
饕餮之力一闪即逝,观海只感受到了宁缺体内的磅礴力量,却不知对方只是外强中干的佯装。
所谓旁观者清,身在雪崖之上的君陌、余帘就不同了。
直起高高的发冠,君陌眉头微皱,神色凝重的看向山下,沉声道,“小师弟入魔了?”
李慢慢早在土城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并不意外,而余帘在旧书楼重逢周寂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他体内的饕餮,如今见到宁缺也会,不禁转眸看向了周寂。
周寂轻咳一声道,“宁缺的念力传自莲生三十二,我只是从中抄录了一遍功法,你不会生气吧?”
“那枚扳指在十三手上,要生气也应该由他生气。”余帘目光清冷,语气平淡道,“我只是书院旧书楼的一名教习,魔宗之事与我何干?”
果然还是生气了。
周寂、李慢慢、君陌、陈皮皮四人虽未张口,却又仿佛异口同声。
校场上,宁缺没有等到观海的趁势追击,彻底松了口气,转身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装道,“我若出手,你必死!”
观海震惊的看着宁缺,苦涩道,“岐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十三先生身处险境仍能泰然自若,这样的定力,这样的胸怀,观海自愧不如。”
宁缺表情从容淡定,压下体内不断翻涌的气血,直到看着对方萧索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这才抚住胸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宁缺!”“小师弟!”
陈皮皮和君陌看到宁缺吐血,飞身从崖间跃下,而周寂一步迈出两侧光影像是受到某种规则的力量变得扭曲拉伸,落地时,手掌刚好搭在吐完血的宁缺肩上。
“凝神调息,平复气血。”
肩上突如其来的多出一只手掌,宁缺心弦猛然绷紧然后迅速松弛。
身在书院前山,能这般毫无征兆出现身边的也就只有老师、大师兄和周寂三人。
听到周寂的声音,宁缺微闭双目,感觉到一道中正平和的灵力从肩头流入体内,修复着魔气肆虐过的经脉,平复着气血冲撞的暗伤。
片刻后,宁缺缓缓睁眼,体内伤势已经痊愈,而身前也多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朝几位师兄师姐行过礼后,宁缺看向周寂,道了声感谢。
周寂摆了摆手,表示浑不在意。
众人闲聊几句,宁缺疑惑道,“周先生怎么也在此地?”
周寂无奈道,“本想去找下夫子,结果他不在后山,刚想回去的时候,察觉到了你和天擎宗弟子的气息,所以就过来看看呗。”
听到老师云游还未回来,宁缺不禁露出遗憾之色。
说起来他当上书院十三先生已经这么久了,竟然还没见过自己的老师,这让他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不过老师虽然不在,但诸位师兄和师姐都还在书院。
此番荒原之行,他们对自己帮助颇大,于情于理都要重新拜见一番,当面感谢才是。
只是如今天色不早,他又是这般狼狈,宁缺犹豫一下决定明日带上沿途准备的礼物,再回后山拜见众人。
和周寂离开的路上,直到确认三师姐已经看不到他们,宁缺这才旁敲侧击道,“莫山主呢?平日你们俩不是形影不离的吗?今天怎么不见她的身影了?”
周寂无奈道,“我刚和莫山主在书院闲逛,本想带她去后山看看,她说先回都城有要事去办,所以就离开了。”
有要事?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八成是修罗场了呗~
宁缺眼神古怪的看了眼周寂,回想起刚刚那个气质冷淡、生人勿进的三师姐,欲言又止,心中腹诽道。
“莫莫山主?”
桑桑忧心忡忡的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朝路口发呆,雪地之中,一抹皎洁素雅的白绒从街角出现,朝笔斋走来。
桑桑露出疑惑之色,站起身来,朝身后空空荡荡的店铺看了一眼,好奇道“莫山主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吗?”
莫山山露出温婉和善的笑容,摇头道,“不是的桑桑,我此行其实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桑桑瞪大眼睛,迷茫的歪了下头,“我就是一个小侍女莫山主找我做什么呀?”
莫山山掩饰眼底的羞赧,开口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想找回周先生的那些字?”
听罢莫山山的描述,桑桑迟疑道,“可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虽然能带你去找那个小贩,但那些字估计早被卖掉了吧?”
“我知道”莫山山声音轻柔温婉,眼神却透露出令桑桑为之触动的坚持,
“但我仍想一试。”
回到城中,天色已经黯淡,明明已经如春,白天仍旧很短,黑夜越发漫长。
周寂在城里的宅子已经租给了宁缺和桑桑,另一处宅院在城外雁鸣湖畔,所以他本不应该和宁缺一起回城,不过难得闲暇无事,周寂便随口应了下来。
喝酒的地方周寂曾经去过一次,不过那次已经十年前了。
宁缺去红袖招喝酒从来不花银子,但去红袖招之前要先回趟笔斋向桑桑报个平安。
听说还要去趟笔斋,周寂心底没来由的抗拒。
他并不讨厌桑桑,甚至说还挺喜欢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的,但喜欢归喜欢,该怕还是会怕的。
约好了在红袖招见面,周寂一个人走在朱雀大道,抬眸看向远处逐渐点亮的百家灯火,目光微微一怔,视线沿着一抹白绒披风的身影看向了另一侧的昌平巷。
“山山?”周寂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
不过疑惑归疑惑,周寂并没有追上找她的打算,视线从她怀中露出的几只卷轴缓缓收回。
这些卷轴有新有旧,看起来并非挂在一处,而像是四处收集而来。
周寂不清楚莫山山为何收集这些字画,也不知道这些字画出自何人之手,不过既然她白天的时候有意相瞒,周寂也就不便询问。
一步迈出,身影消失原地。
另一边的宁缺从临四十七巷一路赶到红袖招,周寂已在阁楼等候许久了。
同为穿越者,相识至今却一直没能真正坐下来喝喝酒。
周寂不喜欢喝酒,哪怕穿越千年仍旧如此。
所以他只点了一壶绿蚁酒这样的米酒,度数很低,酒性温和。
宁缺不会像范闲那样无拘无束的吐槽周寂,他懂得分寸,却又常常失了分寸。
两人都未聊到穿越以前的经历,这也许是穿越者之间的相互默契。
不过在说及只有现代人才知道的一些事情时,不管是周寂还是宁缺都无尽唏嘘,感慨这方世界的残缺。
说话间,阁楼的天台上,毫无征兆的多了一个须发尽白,气质儒雅出尘的长袍老者。
老者抚须而笑,身后跟着两个邋里邋遢的古怪老头。
这两个老头,一个鼻子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一个杀气腾腾浑身散发着血腥气。
宁缺被突然冒出来的三人吓了一跳,而夫子身后的两人也被宁缺吓了一跳。
黑暗无尽的黑暗。
也许是在和桑桑朝夕相处的十余年,宁缺身上沾染了太多昊天的气息,以至于酒徒和屠夫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仿佛看到了那个让他们恐惧、躲闪了千年的恐怖存在,下意识的退后半步,然后反应过来。
“周寂”宁缺被两人盯得心弦紧绷,仅仅一眼就远超他此生所经历的所有的恐怖,就好像一只蝼蚁落入孩童手心,稍稍用力就能把自己碾死。
宁缺微微转头,眼睛却没有移向周寂,甚至连一直以来的‘先生’都忘记加上,只顾紧紧盯着这两人,做好了第一时间夺路而逃的准备。
“不必紧张,这位是你的老师,夫子。至于他身后的两位嘛想来是他的旧识了。”周寂无奈的看了宁缺一眼,起身朝夫子欠身一礼,道了声夫子。
宁缺闻言一怔,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两人身前的老者身上。
三人同为老者,前面这位须发尽白之人,并没有像后面两人那般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隐隐与天地相合的气质反倒让他忽略了对方的存在。
“学生宁缺,拜见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