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车队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到中军大帐,罗克敌眉头微皱,看向从帐外走来的曲妮,沉声道,“莫山主所押送的辎重车队遇到马贼奇袭,我在附近正好有一支巡逻骑兵,打算派去支援,曲妮大师意下如何?”
金帐王庭的骑兵驰骋荒原数百年,若非荒人南下又怎会向西陵神殿求援,区区马贼断然不是这只草原骑兵的对手。
曲妮横了眼罗克敌,一眼就看出他是故意想向墨池苑示好,不由冷笑一声,酸道,“墨池苑莫山主乃书圣弟子,实力不容小觑,对付几个马贼自然不在话下。盲目救援,容易影响大局。”
曲妮说着敲了下手中木杖,斜目道,“再说,即便她真不是马贼对手,自会有人为她出头,何劳罗将军操心?”
罗克敌不愿得罪曲妮,但墨池苑那边也可能藏着一个无距境高手,就在他犹豫之际,曲妮从袖中取出一串嘎巴拉,开口道,“罗将军,这个天擎至宝,来自悬空,和罗将军甚是有缘呐~”
罗克敌眼前一亮,他交好曲妮正是为了白塔背后的天擎宗悬空寺,天擎宗的势力绝非墨池苑可以比拟,伸手接过这串由人骨穿成的珠串,罗克敌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如此说来,今天早上我什么也没看见,听凭大师处理吧!”
此言一出便是把自己摘身事外,曲妮看着罗克敌离开的背影,暗骂此人阴险,不过对她而言,也正是因为此人的贪婪阴险,她才好与之结交,搭上昊天神殿这一条船。
数百里外,荒原雪山。
送粮队一连前行了数日,跟在他们身后的马贼越来越多。
虽然相隔的远,但也能隐隐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到了今天,粗略估计都要超过五百以上。
墨池苑弟子和金帐骑兵确实在之前一战斩杀了近百马贼,但她们毕竟第一次参与这般惨烈的厮杀,即便在周寂的暗中帮助下无一死去,但眼看身后跟着的乌压压马贼,每个人的心都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围而不攻,远远吊在身后,不断给予猎物精神压力,直到它彻底崩溃再一举猎杀。
金帐骑兵那边倒是习惯了马贼的这种狼群战术,可惜自己这边的任务是要保护押送的粮草,以至于从过去的狼群变成了现在的猎物。
这一日,车队在一处山坡休整,经过连日奔波与精神高度紧绷,外围的马贼罕见的停在了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莫山山登高远望,看着远处同样正在休整的马贼,神色愈发凝重。
突然,附近的林中闪过一道黑影,若是以往的她定然无法发觉,但戴上眼镜以后,她可以清晰看到树枝洒落的积雪,以及还在不停摇曳的草丛。
“周公子?”
莫山山心念一动,朝林中追去,那人看起来并未刻意躲藏,而是专门在一处巨石旁等着自己。
“不对,你是大唐书院的弟子?”
自从戴上眼镜以来,莫山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恨不得看清每一个人的脸,记得每一个人的模样,瞧见面前这个身着灰色皮绒,略有痞像的男子,莫山山秀眉微颦,露出一丝警惕之色。
“书院弟子钟大俊,见过莫山主。”
“你既是书院弟子为何会来此地?”莫山山神色清冷,沉声道,“可是前方大营军情有变,罗将军派你来传讯?”
宁缺摇了摇头,沉声道,“并非如此,在下前来其实是为一件私事想来求教山主。”
在视力模糊的时候,远隔十步开外莫山山看到的只有模糊迷雾,这会儿能看清人脸自然也会留意到对方的神情动作。
莫山山仍旧保持警惕,皱眉道,“有何事不能直接到墨池苑营地拜访,非要行这鬼祟之事?”
因为在这里动手,便可以当做马贼劫杀。
宁缺伸手触碰了一下腰上的木匣,眼底杀意隐去,转而变得无比真诚,“此事关系甚大,累及我整个家族,还请山主勿怪。”
宁缺从小便在尸山血海里长大,历经多少磨难,手上沾染多少血腥,既已存在杀心自然不会让莫山山察觉。
躺在巨石上方,摇晃着二郎腿的周寂动作一滞,坐起身来看向巨石旁边的两人,眉头微皱,视线落在了宁缺肩后的空地上。
经过一番说辞之后,莫山山勉强相信了宁缺的理由,目光清冷道,“钟师兄费尽周折,不知所谓何事?”
宁缺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认真的看向莫山山眼睛,沉声道,“不知山主眼前佩戴之物从何而来,可否告知在下?”
“你是为眼镜而来?”莫山山闻言一愣,露出不解之色。
“眼镜你果然知道眼镜!”宁缺眼中精光闪过,激动、感动之余掩藏的杀意也随之悄然泛起。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手机,没有一个可以理解他在说什么的世界。
曾几何时,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和自己说话,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同伴。
可惜现实的残酷磨灭了所有的幻想,带着桑桑在岷山的那些年,身边只有险恶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当他提起柴刀杀掉那个收留了自己和桑桑的老猎户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那晚茫茫无际的黑夜染成了黑色。
从那一天起,他舍弃了一切幻想,所有的温热给了唯一可以相信的小黑丫头,除了桑桑和他自己,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走进他的心。
看到宁缺激动的模样,莫山山并未察觉到危险,反倒露出疑惑之色,好奇道,“你也认得此物”
说到这里,莫山山语气一顿,恍然道,“是了,周公子既是书院旧书楼的值守,你又是书院学生,知道此物倒也不足为奇。”
宁缺似哭似笑的表情僵在脸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旧书楼值守?周公子?周寂”
宁缺先前一步,急声道,“这副眼镜就是他给你的吗?”
莫山山不明白宁缺为何如此激动,下意识的退了半步,视线余光扫见巨石上方,微微抬头,惊讶道,“周公子?”
“对啊,山山姑娘的这副眼镜就是我送给她的,有何不妥吗?”周寂掸了掸身上沾的积雪,一步迈出,出现在莫山山身旁。“老乡~”
宁缺心里咯噔一下,以他从尸山血海中磨炼出来的本能和感知根本无法察觉周寂什么时候来的,究竟听了多久。
周寂和他一样擅长书法,且笔力浑厚早已自成一派,而他虽有前世基础再加上这一世的练习,通过前世千年传承的大家书法声名鹊起,却也从最开始就将自己的来历暴露在这位‘老乡’面前。
看着宁缺脸色阴晴不定,眼眸明灭流转,周寂轻叹一声,摇头道,“你不必如此戒备,同乡而已,又非死敌。你我不过房东租客的关系,过去怎样以后还是怎样,无需为此忧扰。”
周寂不可能和宁缺成为朋友,这一点在周寂第一次见到宁缺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
周寂可以和范闲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从范闲身上感受到了‘善’的真诚,这份有别于原作里天性凉薄、自私、阴狠、残忍的‘善’,是宁缺所没有的,也许在十几年前,夏侯并未屠戮林光远全家,他仍留在长安的将军府里做他的林家大少爷。
也许,他可能会成为范闲那样的人,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凄惨的身世以及残酷的童年造就了现在的宁缺,这一点,谁都无法改变。
不过,正如他所说,即便不是朋友,两人也不是仇敌。
两人的关系仅仅只是房东与租客,以及偶然相识的同乡。
莫山山并不笨,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和谐。
周公子知道宁缺是自己同乡却隐瞒不说,言辞没有他乡遇故知那般欣喜,反倒听出些许惋惜。
‘同乡而已,又非死敌。’
莫山山回味这句话的同时,宁缺一直搭在腰间长匣的手也随之缓缓放了下来。
宁缺腰间那只长匣放着的是十三支箭,此为临行前书院十二个师兄师姐合力打造,即便以不惑境,亦能重创知命高手。
可眼前这个周寂,修为深不可测,出入无距无形,宁缺捉摸不透周寂的境界,亦看不出他的修为。
面对这样的老乡,宁缺再升不起‘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的念头,表情一颓,杀心随之消散,宁缺无奈的摆了摆手,苦笑道,“周公子,你瞒得我好苦”
莫山山在旁,宁缺和周寂不好细聊穿越之事,瞧见两人‘和好’又像有话要说,莫山山想了想,便主动邀请两人去到车队营地,坐下详谈。
对此周寂欣然同意,宁缺犹豫一下跟着答应下来。
回到车队,芍画等人看到周寂的身影纷纷迎了上来,前几日与马贼交手,若非周寂暗中相助她们定会有所死伤,经过一番叽叽喳喳的感谢和嬉闹过后,紧绷了数日的精神得以缓解,而远处的马贼后方也迎来一个头扎脏辫带着面纱的中年男子。
“林统领,您怎么来了?”
马贼头目面露讨好之色,主动下马迎了上去。
大唐北境与荒原接壤,而这些马贼常年受镇北大将军资助,自然认得眼前这位夏侯府上的洞玄境界大念师。
林零一脸淡漠的命令马贼袭杀面前车队,马贼头目哪敢质疑,当即大手一挥,一番怪叫声中,草地传来轰鸣巨响,数百马贼犹如一团乌云散开,半围着粮草车队打算冲锋。
宁缺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正想询问周寂,突然感到地面微颤,不禁猛然起身,看向远处滚滚而来的乌云沉声道,“马贼来了!”
金帐骑兵那边一直在关注马贼动静,墨池苑的一众弟子听到金帐骑兵敲打的铁器声,纷纷朝莫山山和周寂靠拢而来。
眼看厮杀又起,有了前几日的经验,这一次墨池苑弟子不再像上次那般慌乱无措,再加上宁缺这个‘梳碧湖砍柴人’,众人很快就迎下了马贼的第一波冲营。
金帐骑兵那边同样厮杀惨烈,周寂和莫山山很快就发觉了不对,这些马贼像是有意将墨池苑与金帐骑兵分割开来,并且不计后果的冲击墨池苑营地,其中主要目标并非墨池苑弟子,而是人群中的宁缺。
莫山山退至周寂身旁,双手结印,施展神符秘术击退冲入营中的马贼,目光看向被马贼团团围住的宁缺,沉声道,“这些马贼原本是为粮草而来,如今好像换成了书院的钟公子。”
周寂目光一直落在远处的一个蒙面男子身上,摇头道,“他并非钟大俊,而是书院的十三先生,宁缺。”
听到十三先生之名,莫山山下意识想起了前些天传遍天下的‘鸡汤帖’,若是没见周寂之前,她定然会对这位随手就能写下名帖的十三先生惊为天人,不过在见识过周寂千余年沉淀的书法过后,她隐隐从宁缺的字里,看出了一丝周寂给她展示过的几位大家的影子。
大战之中,莫山山无暇去想宁缺为何隐瞒身份,不过此人既是她带入墨池苑营地,自然也要庇护他的周全。
微风浮动发丝,莫山山并没有一味逞强,而是拜托周寂看护好墨池苑弟子,然后快步朝宁缺赶去,双手结印,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淡黄色的符箓,并指点向宁缺身后的马贼。
一时间,宁缺身后的三个马贼被符箓化作的无形风刃当场击飞,鲜血四溅,惊退附近数人。
宁缺趁势突出包围,马贼紧追不舍,眼看又要被人追上,莫山山再次结印,然而这一道神符刚在虚空浮现,就被马贼后方飞来的一道无形念力击碎。
神符与念力引爆的气浪发出轰然巨响,莫山山冲退三步,掀过披风,只见一个黑布遮面,头扎细密脏辫的中年男子从马贼后方平步而起,翩然飘落。
“马贼当中竟有洞玄巅峰的大念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