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封亦初遇小环,便觉大为投缘。
故此动念之下,曾传了一篇吐纳强身之法给她。那篇法门本就是封亦以“太极玄清道”为参照修改,其中精华内涵,本就是出自这篇道家真诀,当然会十分相似了。
此事若深究起来,封亦其实已有违背门规戒律之嫌。
故他眼下身为严师,自不会据实以告,只含笑淡然,又带着几分神秘地道:“你能觉察出其中异同,说明你对真诀体悟颇深,看来你的确有修道的天分!——至于当初的吐纳法么,那是传给你打基础所用。所谓‘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你觉得像也实属正常。”
“噢”
小环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
封亦嘱咐道:“这两日你先将窍穴、经脉等认全记下。待你全都熟识之后,为师会辅佐你进行首次纳气入体的修行。此事非同小可,你万万莫要私底下自行尝试,知道吗?”
“嗯!”
封亦见她应下,微笑着点头,以示鼓励。随后目光转到胡勉两个身上,他先看着胡勉,沉吟片刻,又自转胡媚,道:“你既入我门下,我自会如当初所言那般,对你们一视同仁——你与小环不同,早已修炼多年,所做之事无非修习本门奇术,将一身妖元法力转化为道家真元,便可算是修行有成。故我会直接传你‘太极玄清道’前三层,你平日定要勤加修行,知道么?”
胡媚那双狭长丹凤眼里满是惊讶。
其实,封亦言出即行,说到做到,反而是胡媚自己心中存了偏见。在今日之前,她甚至都不相信封亦当真会将青云门的绝世神通传给她。如她这般经历了世事艰险的,最懂得人心难测。
封亦在她看来,更多的或许也只是想要利用他们。
即便后来她自忖修为不精、道行不深,应该没多少利用价值,又在心里以为封亦的确如他所说,是想将她与六尾两个以法度门规约束在山上,不使他们在外作乱,祸害一方便足矣。
哪怕上了山,想来也多是会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也正是这些复杂的心思,使得胡媚在这朝阳峰终究有些疏离,始终处在患得患失之中。
以至于听得封亦此刻当真将青云门秘传真诀传给她,并无遮掩保留或是什么怀疑戒备之举,一时间里竟让她感觉一阵不真实。
“咳”
“三儿——”
胡勉的一声提醒,让怔然出神的胡媚惊醒过来。她微抿红唇,眉眼之中浮现复杂神色,迟疑片刻后方才自座位起身,到封亦身前拜下:“胡媚,谢过、谢过师父传法之恩!”
“起来吧。”
封亦道,“我们正道之人修行与魔教不同,记住但有疑惑,莫要藏在心中,多多向人请教才是正理。那你那些师叔,或许大多修为不如你,但要论及对这‘太清玄清道’的理解自是胜你许多。”
胡媚俯首:“是,我、弟子记下了。”
封亦微笑着点头:“至于你——”他看向胡勉,眉头微皱,沉吟着道:“你体内的寒毒不轻,强自修行如同戴着镣铐舞动,艰难无比。这样罢,在你开始修行之时前来寻我,我会亲自为你护法,直到你能够在寒毒压制下自行修炼为止!”
胡勉表现得比胡媚便要稳妥得多了:“弟子胡勉,拜谢师父!”
封亦笑着道:“都起来罢。你们三个乃是我收入门下的第一批弟子,平日里也多多亲近相处。尤其胡勉、胡媚你二人本就有修为在身,闲暇时别忘了时常提点你们师姐才是!”
胡勉两个恭谨应下,小环撅着嘴,有些无奈也有些懊恼。
小丫头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拿出“大师姐”的气势来——就像是,穆蕙秋师叔那样!
她如是想着。
自此后,迎风送月,朝来暮往。
漫山松林相伴,听松涛低吟;庭院灵兽作陪,唯寂寥炼心。
年纪轻轻的小环,便自在朝阳峰开启了自己修道的旅程。
她的天赋的确超乎寻常,能在无人指导之下,自行摸索参悟“还阳禁咒”之人,一旦得遇名师,其势自如鲲鹏乘风,扶摇而上矣!
——
后山。
那座静谧的山谷。
封亦循着道路,不紧不慢地走入其中。
经过断崖小路时,望着崖壁那痕迹清晰的多处崩裂、坍毁,想象着当日激战之剧烈目光微沉。
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被人伤到如此之重,封亦心中也不由得压抑着一团火。只是他继任朝阳首座,担负着无法推脱的重任,朝阳峰没有走入正轨之前,他无暇分出心思理会别的事情。
一个人可以很坚韧。
任尔风霜雨雪、寒暑相逼,也能紧紧扎根山岩,如同那坚韧不拔的苍松、翠竹。
但一个人也可以很脆弱。
尤其是心灵有所倾附的时候。
封亦驻足片刻,复又继续往山道深处而行。
不多时,便来到一片巨石铺就的古老石台,石台周遭巨石耸立,居中一个陷坑中斜斜的插着一柄古朴石剑。巨石之上有粗大铁链伸出,直入陷坑深处,仿佛是在锁着某种无形之物。
此处,
是“天机锁”!
感受着石剑封锁之下那浩瀚如海的奇煞灵力,以封亦如今修为,竟也有一种仿若直面整个天地那般的无力,沉重压力仿如山岳,沉沉地向着心灵碾压而来!
“呼——”
封亦闭上眼睛,略微调整心绪,旋即便从那奇煞灵力的威压之下挣脱出来,重新恢复了平静。
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绝对难以想象这是何等的一股天地伟力!
在钦服能将如此天地伟力化为己用的青叶祖师之余,封亦心中又不由多了几分戏谑,因为他想到了当初直面“诛仙古阵”的一众魔教高手。只是面对这起伏波动的奇煞灵力,封亦便心生震撼,也不知直面如此伟力化作的剑锋的他们,当时作何感想?
封亦到“天机锁”来,自不是闲着无聊。
而是镇守“天机锁”封印,乃是各脉首座的重要职责。当初商正梁重伤之后,这“天机锁”是由胥师祖帮忙初步封镇。封亦接掌朝阳一脉之后,获悉门中诸多隐秘,自也明白“天机锁”之紧要,今日他来此,便是行使首座职责,将其彻底封镇起来!
——
伴随着道家悠扬的钟鼓玉璞回响之声,新的一天到来。
小环独居一院,渐渐也成习惯。
何况在山下时也是这般生活,如今在朝阳峰,至少隔壁院落还有师叔住着呢!
在小环的心中,那些名为“师叔”的长辈,其实如同一个个大姐姐一般友善亲切,对她这个小师侄也照顾有加,早已视为亲人。
别看年纪不大,小环一个人起居也十分熟练利落。她把自己收拾妥当,换了身衣服,方自出门,便听得一阵熟悉的哼唧声音。
小环脸上一下子鲜活起来,眉开眼笑地迎出来,果然便见到从院门转入的糯米团子。
“早啊,糯米!”
黑白分明的滚滚仰着头看她,发出轻微的“嘤嘤”哼声。
小环俯下身来,爱不释手地揉了揉滚滚的大脑袋:“竹笋昨天都被你吃光了,今天你先陪着我去用了早膳,我再帮你去砍怎么样?”
拍了拍她的脑袋,小环往院外而行。
滚滚竟也迈开四条短腿,跟在了后面。
对于小环,滚滚一开始是拒绝的。可小环却是个聪明之人,几天便摸透了滚滚的性子,轻易拿捏住了她。
原来滚滚食量不小,封亦怕她全无节制,生生毁去园中那蓬紫竹,故而严令其若无允许不得偷食。如今朝阳峰中,能为她偷偷采来最爱紫竹笋的,也就小环一人了。
与心爱的紫竹相比,只是被抱着薅脑袋算得了什么?她小环还能把自个儿薅秃了不成?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由着她去罢。
想到小环方才的话,滚滚便由是联想到脆爽可口的紫竹笋,一时口舌生津,脚下的步子都迈得更快了些。
走出院子,便是一个幽寂而曲折的回廊。回廊两侧间隔匀称地分布着拱门,每道门的背后,都是一处如她居住那般的院落。
那些姐姐一般的师叔,便是住在其中。
一路走来,小环每遇见一位同门,都会甜甜地笑着行礼打招呼。自也会收到一片赞誉与回应——
“早啊,小环!”
“可用了早膳了么?没有便赶紧去吧,今儿的粥火候正好,去晚了可就被抢光了!”
“哟,糯米也在呢?”
也有注意到她身后萌物的。
不过滚滚一心记挂着紫竹笋,哪里肯理会其他?迈着短腿便无情地从她们脚下挤开,只留给众人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朝阳主峰的弟子居处,无论西苑还是东苑皆不在封顶,而在半山腰平阔之处。因此小环往临客峰去时,并不需要走主峰到临客那条险峻的山路。
而是转过一段距离,再自往下,便到了主峰与逐霞峰两山之间那处幽谷的入口外。
再需往前一段距离,便能到达半山亭处。
小环走了一阵,听得前方岩壁上一阵细微的潺潺水声传来,顿时精神一震,不由小舌头舔了下赶路而稍显干渴的嘴唇。
待循声走近,原来那岩壁上正自有汩汩清泉淌出,顺着岩壁在开凿的凹陷处聚成一汪小潭。
小环美美地喝了一回,只觉浑身通泰般清凉舒爽。
“嘤嘤!”
滚滚拿大脑袋蹭了蹭小环的腿,她莞尔一笑:“怎么,你也想喝些么?”
“嘤嘤!”
“好吧好吧,我给你也盛些来。”小环哪里拒绝得了滚滚卖萌撒娇,当即给她舀了满满一碗,喂她喝了。而后才清洗了木碗,仍自倒扣着放回原处。
顺着汩汩清泉往上,可以在岩壁上看见那道流淌泉水的裂痕。裂痕形状奇特,最深之处全然探入坚硬的石壁之中,不知到底深入几许。
听穆师叔说,那道淌出清泉的裂痕,其实是一道人力劈斩而出的剑痕。多年前有位朝阳祖师剑法通神,一剑直入岩壁不说,更是直接连通岩壁之后的水脉,这才有不竭清泉聚成这汪小潭。
继续前行。
山道上的风很大,吹得她软软的头发不断飘飞。
山中一片安宁静寂,周遭细微的虫鸣也能听得十分清楚。
抬头上望,只见不算太高的位置白茫茫一片,厚实的云雾遮掩了朝阳峰上端。今日雾气有些重,因此看不透那缠绕山腰的云雾。
走过半山亭,复又前行一段距离,终是到了临客峰。
时辰还早,膳厅用早膳的同门并不多。
小环面露灿烂笑容,似比那初升朝阳还要温暖人心,挨个恭敬地见礼打招呼。
那些师叔们也都客气回礼,膳厅掌管用膳的弟子老早便瞧见了她,在其问候之后笑容满面地回她:“小环,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儿的粥熬得不错,师叔给你特地留了一份,赶紧尝尝!”
说着端出木盘盛放着的米粥,其中放了适量的桂圆、松子、花生等物,香味扑鼻。
小环馋得舔了舔嘴唇,忙道:“谢谢王师叔,师叔你最好了!”
“哎~等会儿!”
那王师叔心中仿似喝了蜜一样甜,回身从厨房取来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包子也熟了——小环,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多吃一些,不然怎么负担得了每日的苦修呢?”
小环眨了眨眼,乖巧地应下。
然后才端着大木盘去膳厅寻了个位置坐下享用。
徐明就排在小环身后。
目送着小环端着美食离开,那香甜气息惹得他食指大动,肚中愈发饥饿。忙也凑到跟前,急不可耐地道:“王师兄,方才小环那粥,给我盛半盆,还有那大包子也先来十个!”
王师兄眉头一皱,骂道:“你是猪吗,吃这么多?”
“嗨~你不知道,”徐明道,“昨晚偶有所悟,与曲师姐沐月练剑,累了半宿,早就肚饿难耐了!师兄,人命关天,你可快些罢!”
王师兄瞪大了眼,脸上满是欲言又止,且又不知是羡慕还是好笑的古怪神情。
顿了半晌,终是索然寡味那般摇了摇头,回身过去,不多时取来半木盆粥,一摞粗硬面饼。
徐明登时怔住,急道:“师兄,你这粥错了!我要的是小环那种,而且也不是面饼,是包子啊!”
王师兄白眼一翻:“粥只有这种,包子也没了,就这些面饼。”
徐明不服:“可你刚才给小环怎么就有?”
王师兄“哼”地一声:“那是我特地留的,怎么,有何不妥?”
徐明愤懑不平:“师兄,你这也太偏心小环了吧?”
王师兄理直气壮地道:“没错!你一个糙汉子,难不成还要同咱小师侄争,羞不羞啊你!”
望着厅中热闹景象,小环咬着包子,满眼幸福。——这,便是在朝阳峰修行时朴实无华的一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