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瞧了对岸已经围起的别院,正欲回去便见了素云急捧着斗篷过来,这丫鬟低着脑袋恭敬给披上系好。又急慌慌跑了,惹蓉哥儿一阵无奈。
深吸两口气,便听了有人唤他。
“原来是你们,怎么不去楼里玩乐,跑这里来?”贾蓉回头见了,正是宁荣后街住的贾笑贾第两位兄弟。这两人本不是宁荣二公的子孙,几十年前和宁国府攀了亲戚,因此贾笑认贾蓉为族叔,也常在宁国府走动。
贾笑答道“听了大爷在这,咱们兄弟特意过来请安的。”
“有心了。”蓉哥儿笑着点头,眼睛却盯着贾笑看。他尤记得那年去清虚观打醮,便是贾笑家媳妇怂恿的,然后就闹出了张红尘的事情。那时候贾蓉还气冲冲让人去调查贾笑,虽没查出什么,却查出这对兄弟以前常玩玄真观跑。
以前贾敬修仙的玄真观,直到后来玄真观牛圭、佘慎两位牛鼻子被抓了,贾敬也搬回了宁国府里。贾笑兄弟便断了外面的生意,跑宁荣后街稳定住下,在神京城内做些小生意。
他几乎可以断定,贾笑贾第兄弟两人是在给贾敬做事的。甚至,清虚观的事情,真正在幕后推动的也是贾敬。
贾笑被蓉大爷盯得头皮发麻,讪讪笑道“侄儿也不敢忙大爷,今儿是特意给大爷传消息的。”
“哦?什么消息。”
“宫里的消息。”
贾蓉脸上笑意更深了。宫里的消息,除了宫里的,寻常人哪里打听得到。即便是贾蓉想打听宫里消息都没法子了,宁荣后街两个做小本经营的贾笑贾第又怎么有宫里的消息。
好奇道“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贾笑朝贾第瞧了眼,贾第漫步出去,在几十米开外踱步。贾笑方道“侄儿在城内走动经营时,曾结识得一两位小太监,偶然听了一些宫里消息。不知有没有用处,固特来告知大爷。”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贾蓉侧眼瞧他,脸上半点不信。两个小太监能知道宫里什么事情,这两人还搞出这么大阵仗,竟让一人在几十米开外挡人巡逻。如果不是真的消息,哪有这必要。
如果是真的消息,他们消息又是从哪来的呢?
只听贾笑继续道“前几日,山西几家皇商一同见了太子殿下,已定下年后在山西、直隶、奉天、江南四省,计划开设八家窑厂为朝廷各部提供天物。”
“哦?”贾蓉心里虽然早有预料,当听到宫里要在建八个水泥窑时,还是忍不住郁闷。问道“可知晓他们投入几何?”
“八家皇商,每家投一万两给太子殿下建八个窑厂。”
这样啊。一万两一个窑?这些皇商可真小气。如果是八万两修一个窑,贾蓉或许还会担心,但八万两在四省修八个窑,这不等着几家皇商内讧吗?好奇问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还有一事,倒是与大爷有关。”
“嗯?”
“正月里两位殿下访百官,期间流出一些消息。其中一条是说朝中有几位大人计算年后要上书禁了天物,又说宁国府天物私自下海运输坏了规矩,更有糊涂的竟抨击营田、河道等工程。”
那些家伙是想搞事情啊。蓉哥儿微眯起眼睛来,禁天物他不怕,毕竟天物方子已经上缴了宫里,太子殿下还等着建窑了。至于海运坏规矩,抨击营田、河道等工程,那更是与忠顺王杠上了。
“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贾笑神秘兮兮道“其实东南沿海各省有关。自从开放海运港口后,短短一年时间,东南诸省已有上百人私留南洋不肯回大燕。又有海外经营损害各省利益,地方官员对此意见很大。”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海外商品进来亦是要交税的。”
“税给的是朝廷,做经营的也是内务府,地上官员好处没拿到什么,偏要管的事情加了不少。一个个心里有着意见了,又逢当今严重打击孝敬,他们见了银子也不敢拿啊。”贾笑小声回了,又道“除了这缘由外,有人猜测是有人要阻当今革新。”
贾蓉挑起一边眉毛来,印堂拧成一个川字,暗下思忖。海运、河道、营田的革新确实会损害不少人的利益,如果不是的由忠顺王、大学士舒伯乐、户部尚书张砚斋等几人发起,显德皇帝未必能压得住百官意见。
朝中局势太复杂了。
贾蓉又好奇问“既传了这么多宫里朝廷秘闻,其中可有关于太上皇、皇太后、老太妃与贾家娘娘的?”
贾笑道“老太妃年岁大,咱们家娘娘孝顺常服侍左右。再逢初一十五,又往东宫孝顺,深得太上皇、皇太后欢喜。待别院修成,娘娘归宁省亲日子便不远了。”
省亲,蓉哥儿并不怎么关心,但也多少有些无奈。贾笑只说了元春如何在宫里孝敬,却半字不提是否得宠。是他们没得消息,还是元春并不得宠了?
又问了北静王近年事迹,贾笑也只知近来北静王与西洋商人来往频繁。贾笑离开前,还提一嘴关于宝玉和张红尘的事情,甚至透露出有一群人一直想暗杀张红尘。
贾笑兄弟离开,蓉哥儿还在亭台里发愣。良久,才轻轻回头朝丛绿堂的方向瞥了一眼,在丛绿堂后围墙后去便是贾家宗祠。
事情比想象中的有意思。
贾蓉心里如是感慨。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会芳园十分的热闹。掷骰推牌的,听曲看戏的,追打嬉闹的,温酒行棋的,两府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热闹可乐。
却有一人紧着身上斗篷,痴痴站围廊里,目光穿透风雪落在蓉哥儿的身上。
贾蓉回去时,正好瞧见。看着对方苍白憔悴的脸,不免心神一颤。关心道“姑姑怎么出来了?外面风雪大,该待楼里暖和的。”
林黛玉勉强笑一声。明明曾约定在神京想见的,他却总躲着。伴着委屈道“底下加再大的火,楼里再暖和,为暖不了心儿。”
哎哟喂,这小妮子那倔强又委屈的样子,实在惹人心疼。贾蓉也知自己理亏,最近回来,确实是有有意躲着她。但也是为黛玉这小妮子好,宁国府内宅的浑水,她实在没必要蹚进来。
只是贾蓉一厢情愿的做法,换了任何人也不能理解。
黛玉只想着两人相处开心,哪怕能一处多见见也是快乐的。
“姑姑说哪儿的话,外面风雪交加,如何比得过楼里安宁自在。”贾蓉笑着过去,对紫鹃唤道“还不快搀林姑姑回楼里去。”
林黛玉听闻忍不住气结,连咳了几声,像是极难受样子。苍白的脸儿顿时红了起来,是血气不通时显露的病态红色。
贾蓉连忙过去搀扶黛玉,半怨道“知了这天气难舒服,怎么还跑出来。”
又问紫鹃道“这几日姑姑可在吃药?”
紫鹃见姑娘难受样子,不禁眼睛发红,回“药倒是吃着。”
蓉哥儿扶着黛玉,一手按在黛玉背上隔着厚厚斗篷袄子轻拍,待她止住了咳嗽。道“只吃着药还不够,得避着这些风霜待暖和处,才养得好身子。”
林黛玉起身瞧着蓉哥儿紧张样子,又见自己小手被他抓着,心里有一点儿喜一点儿羞。面上却浑无表现,病态红晕缓缓消去,再恢复了冷清样子。眉头半蹙,款款道“虽是这么个理儿,可天天待房里头,身上暖了心里却跟冰窟似的。虽然姊妹里偶尔来串门,却也只是说上两句闲话,再各忙各的去。”
贾蓉却不知怎么接她这话,已经打定主意让黛玉渐渐疏远自己,亦不好相邀她常来宁国府做客。毕竟林黛玉的外祖母在荣国府里,便是回了贾家,也是长待荣国府里。
悠悠叹一声。
蓉哥儿道“我送姑姑回天香楼罢。”
林黛玉缓缓摇头,道“我受不得吵闹。”
“……”
黛玉目光突瞧着一建筑,离天香楼不远。款款道“离大宴还有几个时辰,听姊妹们说蓉哥儿在会芳园里修了一歇脚的阁楼,不如送我到那边歇息一阵。等宴会起了,再回天香楼去。”
贾蓉朝林黛玉目光方向看去,那里正是倚霞阁。其实他也好些日子没去过倚霞阁瞧过了,自从下江南回来,倚霞阁内是何模样也不知了。
讪讪道“阁楼里也无火墙火炕,不晓得最近府里打扫是否细致。倒是可以领姑姑过去歇息,只是房里炉火未起,想要暖和还得等一阵。”
“倒无妨,若小蓉大爷在阁楼里陪着聊一会儿,房里再冷也暖了。”旁边紫鹃笑道。
林黛玉听了稍羞着瞪紫鹃一眼,贾蓉却面带尴尬。自从扬州那夜过去,他就一直没想好到底怎么面对黛玉及处理两人之间关系。
不过,林黛玉这个小要求,他自然还是能满足。又想着林如海已是京官,等过了今日林黛玉也该回林家住去,往后两人更少见面机会。不管如何,只今儿一天多少可满足林黛玉一些小小心愿。
好奇问道“姑姑的暖手炉了?怎么没抱身上。”
林黛玉朝紫鹃瞧一眼。紫鹃心领神会,连道“姑娘觉楼里闷气,便计算着下楼走走,那手炉又不方便,因此没带身边。婢子现回楼上取去,劳请小蓉大爷同姑娘先去了倚霞阁里。”
说罢,这丫鬟急忙跑了,留下林黛玉贾蓉两人。
林黛玉嘴角勾一抹浅笑,又觉蓉哥儿手上暖和舒服,道“蓉哥儿扶我到倚霞阁去罢。”
蓉哥儿似未曾听懂般,松开林黛玉的小手儿,扶住小臂。
黛玉心里一阵失落,却也只得并行往倚霞阁而去。半途,贾蓉见了府里丫鬟,又唤了一丫鬟过来扶住黛玉。
林黛玉目中神光暗动,哪里要丫鬟扶她。唤道“先差人取来炭火,让倚霞阁暖和了才是。我歇了一阵也好多了,不用扶着,先到倚霞阁里准备吧。”
两丫鬟瞧向蓉大爷,贾蓉方才让她们找人取烧好的炭火,又安排吃食茶水。
贾蓉则继续领林黛玉冒着风雪朝倚霞阁而去,两人行到倚霞阁与天香楼之间的小桥时,黛玉不知怎么没行稳侧身摔去。
旁边贾蓉差点心脏都被吓停了,这里可是河水桥边,黛玉这要被摔一下掉进河里那还了得。幸亏黛玉侧倒的方向是往他这边的,蓉哥儿急忙出手揽着黛玉纤细的柳腰,林黛玉便如一柳叶被风挟持,紧贴在蓉哥儿怀里。
贾蓉大户惊险,怀中黛玉却暗暗上挑着嘴角。
缓缓放开柳腰,急切问道“姑姑可有被吓到?”
此时,林黛玉神色木然,上挑的嘴角早无踪迹。一双小手紧拉着蓉哥儿手臂,似失魂样子好一会儿才缓神,道“无事,地上滑。”
贾蓉亦不敢松开黛玉,牵住手儿不放往倚霞阁去。
倚霞阁当初为避暑而修,这样房子自然也保暖,只是没有建造火墙和火炕之类取暖设备。贾蓉牵着林黛玉参观了阁楼,由一楼游走一层层登高。
楼下,丫鬟婆子烧这暖炉添着炭火,又挂一番厚帘遮风。一楼房里,坐卧的家具之上又放舒适暖和垫子,移大暖炉靠塌,塌上置小熏炉等。
“姑姑下去罢,丫鬟们已经铺设好房间了。”蓉哥儿提醒一声。
黛玉还望着会芳园雪景出神,悠悠道“倒是个好地方,楼上风光亦与别处不同。”
贾蓉笑道“有诗言高处不胜寒。楼上风光虽好,却不易久呆,咱们还是回楼下取暖罢。”
林黛玉回头留恋,心里倒想同蓉哥儿在这里赏雪吟诗并作画。却想蓉哥儿不善诗词的,作画又清冷,只得作罢跟蓉哥儿下楼。
到楼梯处时,她忽然叫住蓉哥儿。
贾蓉回头,只见着林黛玉伸出玉脂白葱的玉手,眼神里还带着一种别样光彩。
林黛玉何时有过这样大胆的举动,便是前面被抱也是因差点摔跤,这会儿再无旁人,眼中露着希冀神采。
绝对是一种能让人动心的眼神,任何人见了都会动心的眼神。贾蓉亦有悸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错的。
缓缓牵上。
亦如触电。
是自己错了吧!?
蓉哥儿心里涌出这样一个疑问,握住了林黛玉的小手。手还是那么的冷,和扬州时一样软。思绪百转,牵着她小心翼翼下楼梯。
不管怎样,黛玉到底是可怜可爱的。又年纪尚小,或不知情爱。往后也没必要躲着,只当亲昵的亲戚对待吧。
“姑太爷公务繁忙,姑姑家中又无姊妹伙伴。年后每月可来府里住上一段时间,陪一陪老太太,也来东府走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