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成玦并没有将公输鱼的劝诫听进去,如今便是被公输鱼一语成谶他因对太子的亏欠与愧疚而惩罚折磨自己和桑嬷嬷,终是又造成了对桑嬷嬷的亏欠与愧疚,使得自己伤上加伤。
不管是何原因,折磨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到最后受伤的一定是你自己,盖古今,莫不如是。
春庭多憾事,不堪秋风顾,泪如珠,难拂拭。
桑嬷嬷颤巍巍地伸出手,朝向成玦的脸颊,想要为他拭去那一串串止不住的眼泪。从小到大,这个伤病特别多的孩子眼泪也是特别多,给他拭泪,那曾是多么熟悉的动作呀,可这动作竟也是足足六年没有机会做过了。
手到脸旁,试了几试,终究还是没能如过往那般毫无芥蒂地落下去。
就在桑嬷嬷那只情不自禁伸出的手又于理智的强迫下正欲收回的时候,成玦一把将其握住,几乎是带着对自己的懊恼,狠狠地让其打在自己脸上,并紧紧贴住,再也不愿松开。
“嬷嬷……”
何须再多言,这两个字便是包含了一切歉意、安抚、告白、慰藉、放过、释然……
成玦这一声呼唤喊出,任是坚韧如桑嬷嬷也是再绷不住了。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仿佛时光溯洄,又见成玦头扎冲天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第一次开口唤她“嬷嬷”时的样子。
桑嬷嬷是陌云裳的陪嫁侍婢,顺理成章做了成玦的教养嬷嬷。是她从稳婆子手里接过成玦抱给陌云裳看了第一眼,是她在陌云裳生前死后始终对成玦不离不弃一路相伴走到了今天。为成玦付出时,她必是义无反顾、冲在最前;被成玦疏远时,她只能默默远观、独品心碎。
这六年来,每每看着成玦呕心拼命毫不顾惜身子,桑嬷嬷便是揪心懊恼,甚至是怨陌云裳当初为何要那般狠心离去,若陌云裳还活着,成玦又何须承受那么多的痛苦,也必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枯瘦如一折黄纸般的手覆在凉玉一般光滑的面颊上,再被泪水一浸,便似写满了记忆的月光翻动着柜底旧衣的香气,难免岁月的阻隔,却从无情感的断舍。
陌鱼抚微抖了抖宽大的青衣,泛白的面上也跟着有了些许动容,出于医者的本能,他拉住成玦的手腕,想要给成玦把脉,看看是何缘由令晕厥中的成玦突然清醒。
成玦拂开了他的手,仔细地将桑嬷嬷扶坐于一旁。
安置好桑嬷嬷,成玦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转而直面陌鱼抚,再问道“先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说桑嬷嬷在用自己的血供养我,是什么意思?药人,又是什么?或者,我问得直接一点,先生一直在为我施用的血养之法究竟是什么?”
看着成玦笃定的神色,陌鱼抚一诧,忽地明白了什么“殿下好手段。这是给我设了个局?你故意选在今天‘病发晕厥’,不能去参加你苦心筹谋良久的太子旧案公审,便是要我放松戒心相信你不是在假装。见你已然晕厥,我就不会如以往那般再行封闭你的五识,而是会直接施救与你,你就可以有机会窥探你一直想知道的血养之法了,亦如此刻。”
“是。”成玦大方承认自己做局,“我本是要等着看先生完整的施法过程,没想到,您竟是要对桑嬷嬷动刀,我便只能先起来挡下了。所以,先生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不待陌鱼抚开口,坐在后面的桑嬷嬷便一脸忧虑地颤颤道“殿下,多年来,陌鱼先生为你的身子尽心尽力,绝无二心,一切所为都是必须所为,并无不当……”
成玦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陌鱼抚“既然并无不当,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地隐瞒与我呢?”
“殿下……”桑嬷嬷欲继续劝解。
陌鱼抚稍稍抬手,阻了桑嬷嬷,微微一笑,泰然对成玦道“殿下是何时起疑的?是我于王府里出手杀死那名女管事的时候,还是你命影较从我的医庐里偷走糖莲子的时候?”
成玦轻轻叹了口气,“先生多次救我于危时,若无先生怕是早已没有我了,我自是对先生不疑的,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三年前,我身边的六名仆从为何会死,三年后那报仇的女管事又为何会说我是个,怪物……”
听到“怪物”二字从成玦嘴巴里说出,陌鱼抚微微一震,桑嬷嬷更是受不住了,当即便起身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成玦,浑身抖得厉害,神情却是异常坚定。
“殿下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三年前那六名仆从照拂不周令你受寒病发,是奴婢于情急之下命人将他们打死的。三年后混进府里来报仇的女管事也是冲奴婢来的,眼见她欲对你下杀手,陌鱼先生方才出手将她除了去,她死前呓语咒骂,殿下何必介怀,更是不能当真啊……”
成玦微垂着眼皮,嘴唇抖了抖,“嬷嬷,我已经不是那个您说一句药是甜的就能骗我张嘴的小儿郎了。您还要再继续骗我吗?”
看着成玦的眼睛,桑嬷嬷无奈又心疼,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殿下……”
成玦接着说“关于我体内的毒,多年来,你们一直讳莫如深,从不对外人提及,对我也是瞒得紧,但那毒在我体内,是何情况我怎会不知?”
闻听此话,陌鱼抚一怔,急忙问道“殿下知道什么?”
成玦将目光移至陌鱼抚,幽幽道“我知道,那毒无法祛除,先生只能让我与它共生。何为共生?那毒噬血,我以我血供养之,如此共生。所以我才会自小便一直体弱畏寒、多病多灾。可尽管如此,渐渐地,我一人之血也无力供养了。为了避免我被那毒彻底吞噬,为了让我能够继续活下去,先生就创造出了血养之法,以他人之血来供养……可是如此?”
陌鱼抚与桑嬷嬷对视了一眼,并未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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