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口痴儿,竟敢于本尊座前造此口业!既心不诚,何必供奉?!”
突然响起的说话声于空荡荡的大殿里回旋着,声不洪而自带威慑,音不重而如禅如悟,余音绵绵颤颤,似真似幻,似并不存在,又似无处不在,吓得公输鱼直接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谁?!”公输鱼本能地想跑,却是腿软无力,只得暂以双手撑着冰凉的水磨石地板,环顾整个大殿,空空如也、并无他人,唯她自己的声音颤巍巍地传入四面的幽暗中,再反射回来,平添了怯怯恐惧。周围的寒气沉沉压来,竟是比地板上传来的森凉还更胜上几分,令她不禁打起了冷战。
她惊恐的目光在阒幽的大殿里无目的、无焦点地游荡着、巡视着,审查过了一切可疑之物,最后,慢慢落在了位于正前方的、与她对面而坐的、高达三丈的佛像身上——目连尊者!
不、是、吧……公输鱼只觉得顶门直冒冷汗,牙齿咯咯作响,就连思维都在打颤……只知这中元节鬼门大开,莫非,竟是连神门也开了?敢情是三界互通啊!在哪里办通行证?小爷我也想去神界和鬼界瞧瞧……
呃,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公输鱼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先是叠手为礼,突觉于此不太合适,遂又改了合掌礼,诚惶诚恐道“小人失言,恳请宽赦。尊者博爱,心怀大慈悲,切莫与我等痴愚小人计较。”
说着,她并不敢抬头,只是偷偷翻眼角去瞄前面的目连尊者神像。刚好,从檐下气窗里射进来的月光正打在目连尊者的面上,但见其丹目半阖,仪态恣然,于青白黑的月色月晕月影下,倍添肃穆,倒也并不显狰狞。
幽幽佛音再次响起“你为何人供?”
呃,这个……真不愧为神也,一句话便将公输鱼给问住了
楣夫人只叫公输鱼将此盂兰盆供带来国安庙亲奉于目连尊者座前,哪里告诉过她是为何人供。当时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自己母亲健在不需此供就惹得姑母无端发怒,好一顿责骂,她便也不敢再细问了。
关键是,如何料得到,竟能有机会被目连尊者亲自问询啊!世间多少人终生事佛,恨不能日日进庙供奉,也没听闻谁遇到过真佛,这几率实在渺茫,自是不会想到要作准备了,不过,既然有幸被神问了,有没有准备都是要作答的。可要如何作答呢?
想想,这既然是姑母要她来供的,难道是给姑母的母亲,也就是她的祖母供?可是祖母一生吃斋念佛、乐善好施、无杀伐不敬作恶自戕等业障在身,寿终正寝,应是早登极乐了,怎会沦入鬼道受罪呢?根本不需此种供奉啊。
回想姑母发怒时的状态,疾词气恼中不乏诸多的遮掩避讳,很明显,此供奉所为之人于姑母而言必是相当重要且不能言明的。与姑母有关的,有业障在身的,已然亡故的,需要盂兰盆供解救的,会是谁呢……
此刻于佛前答话,再跑回去问姑母肯定是不赶趟了,可若就此白白浪费掉这么难得的一次许愿机会,也断不是公输鱼的个性,遂,她想也未多想,张嘴便答“既今日有幸得遇尊者圣灵,小人替世间所有为人子女者请愿,唯愿被困于地府的亡母皆可得救赎,不受苦厄,不堕鬼道,百业尽除,早日超脱,以慰子女悌孝苦心。”
亡母于地府遭受苦厄,生而为人子女者,必是时时心如火煎。公输鱼这个愿望,道出了世间所有为人子女者的心中之苦。
话音回荡在静谧的大殿里,似激起了层层的尘微,裹夹着那些饱含拳拳深情的字字句句,翻腾着,躁动着,久久不肯落地。
目连尊者仿佛也为之所动,竟是不言语了。一时间,大殿里阒无声响。
是不是这个愿许得太大、太贪心了,把目连尊者给吓到了?公输鱼扬了扬眉角,斜睨面前的佛像我知道,自你成神之日起,便是从没遇到过如此许愿之人吧?嘁!谁叫你问我的?你敢问,我就敢说。怎么,你倒是不敢接了……
忽地,安静的大殿里突兀地起了一阵微微压抑着的抽泣声。
哎?谁在哭呀……公输鱼以为殿中另有他人,忙又将大殿环视了一遍,却是并无发现,最终的目光依然还是落在了目连尊者身上,不由地瞠目惊诧
竟是你在哭?!不会吧?真被我的愿望给吓到了?哎呀,我只是觉得不管姑母所为之人是谁,这般许愿都能包含其中了,并无刻意为难之意。你若神力不够,做不到便罢,我也没说非得让你给实现了呀?何至于一个堂堂三丈大神仙蹲在这里哭呀……好不容易遇见回神仙,还被我给难为哭了,这叫什么事儿呀?我说尊者兄,就你这般脆弱心志,是如何成神的?佛祖选弟子都没要求的吗……
公输鱼腹诽连连,百般地不能接受一个这样的神仙,可嘴上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神仙没本事了,眼珠一转,便有了遮掩劝慰之辞“尊者,您博爱众生,一定是能与天下子女惦念亡母之苦心感同身受,许是小人之愿又勾出了您当初亲眼目睹自己亡母于饿鬼道受难之情形。平白惹您伤心,是小人失言了,望您恕罪……”
祈恕之言落在幽凉的空气里,依旧是无所承托,而那隐隐的神仙抽泣声也并没有因为公输鱼这般“善解神意”的转圜之辞而有所止歇。
于是,在这临近中元之夜,国安庙的大殿里,目连尊者和公输鱼,一个神,一个人,一个抽泣着,一个尴尬着。场面甚为诡异。
然后,
咦?公输鱼细听那抽泣声,竟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说话的声音可以作假,哭泣的声音可是不易作假的。目连尊者抽泣这声音,怎么感觉有点儿熟悉呀?该不会是……
她即刻跳将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目连尊者的神像侧面,抬起手臂,射出袖中墨斗线,缠住矮梁,借力飞身而上,跃至与神像腰腹平齐的高台之上,朝后面一看——果然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