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玦惊诧,自己居然还能感觉到心疼。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疼,不计其数。失去母亲,被父亲摒弃;失去兄长,被其他兄弟欺压;奇毒缠身,伤病不断;百种绝苦之药尽尝,千种残酷的治疗方法尽试……他以为,他的心早就已经麻木,再也不会感觉到疼了。
而公输鱼,这个油滑、机敏、藏着秘密、行事风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却再次让他的心感觉到了疼。
因了公输鱼与他有几分相似,所以他知道,若没人阻止,公输鱼明知那是毒酒,也照样会喝下。
即便是想到了以公输鱼的手段,多半是对那毒酒备有后招儿,就算喝下也未必会死,但成玦仍是不愿去冒险,他不愿那份难得的、久违的心疼感觉,那么快便随着公输鱼的死而消失,所以他没有撑到最后,他改变了主意,他叫了停。
哪怕这样会给他自己招来非常麻烦的后果——
成玦去参加凤府夜宴之前所制定的原计划是利用湘王与晋王的矛盾,暗助湘王杀掉晋王意欲招揽的公输鱼,反过来再借公输鱼的死激化晋王与湘王之间不死不休的争斗。这样,既能除掉目的不明却频频搅局碍事的公输鱼,又能以此为契机,重煽晋王怒火,逼晋王不得不下定决心,开始实施那条“复制太子旧案诬陷湘王”的极计。
因此,当那杯毒酒送到公输鱼唇边的时候,在理性上,成玦应该做的是于毒酒的基础上继续加码,暗中再助湘王一把,确保公输鱼一死;他能在公输鱼不察的情况下对其腕上的檀木香珠做手脚,自然也就有办法能要了公输鱼的性命。
但是最终,他并没有听从理智的安排,他决定阻止公输鱼喝下那杯毒酒!
他不想让公输鱼死,可计划需要公输鱼死,这矛盾之局如何解?
杯到唇边,酒倾毒至。刹那间,成玦瞬息应变,想出了一个既可不用公输鱼死,同时又能继续完成原定计划的两全之策——给自己下毒!!
于是,毒酒尚未被公输鱼喝下,成玦便先一步毒发吐血。皇子中毒可是要比公输鱼的死更加震撼,遂,夜宴被搅得更乱了。柳下薇亦可借此去晋王那里给湘王泼脏水,使得原计划得以继续进行。
就这样,全盘的连环之计,因为成玦的一念之变,而整个地更改了。
后果是成玦必须自己承受中毒之苦,还必须得想出不同版本的理由,向各方解释自己为何会中毒。
在他中毒昏迷、柳下薇守候榻前之时,在他睁开眼睛、柳下薇问出那句“所为何故”之前,他便准备好了一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解释。
他跟柳下薇说,他的所为,是在升级原定计划。他对自己下毒,是为了给柳下薇制造一个更有力度的筹码,让她能够有更高的胜算去晋王府,继续煽动逼迫晋王同意开始实施极计。
遂,柳下薇依照他的“升级版计划”,以请罪的方式开场,跟晋王说,是她给成玦下的毒,因为她看破了湘王的诡计,在情急之下,为破湘王的杀招,为救晋王于危难,而不得不下此狠手。
如此一来,柳下薇虽会对成玦“自伤、不爱惜身体”表示不满,却不会再怀疑他突然“升级计划”是另有隐情;晋王也不会再对此事心存犹疑,反倒更加深了对柳下薇的信任,亦更加深了对湘王的仇恨,实施极计、势在必行。
整个计划在转了一个意外的小弯之后,有惊无险地又回到了正轨上,一切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毫无疵瓋。
这便是成玦的行事风格,玉面无波澜、思虑快如风,谋事于转瞬之间、成事于无形之中,阴微善隐、半点不为他人所察。
但是,不管他的所作所为再如何精绝无瑕,始终还是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因了那些不同版本的理由而改变了计划,他是先改变了计划,后才想出了那些不同版本的理由来当作借口与补救。
他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在一场以性命为注的赌局中,公输鱼因为对自己心狠而赢,可他,却输给了自己的心疼。
此刻,柳下薇已经拿着足够分量的筹码,彻底点燃了晋王的怒火;其他各方面的相应准备,也都已经到位;筹谋了六年的复仇大计,即将随着极计的实施而正式拉开大幕。
一切都如预想的一样。
只是,多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变数。
多了一个公输鱼。
这一点意外的变数,于整盘大计中,将会产生何等的连锁效应,是有利还是有弊,此时尚看不出,成玦只是知道,从一开始,公输鱼便是他的意外与变数。
意外的空中初见,改变了城门坠落的轨迹。
意外的跌落床榻,改变了府中暗桩的纠察。
意外的闯进暖阁,改变了假刺杀的时间线。
意外的冒充甘棠,改变了雅苑里的一场戏。
意外的敲诈勒索,改变了凤府夜宴的精彩。
现在,又因一份意外的心疼,改变了他的原定计划。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意外吗?
还是某人处心积虑,让他以为只是意外?
若真是处心积虑的伪装,可,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抬手投足间的自信,那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势,那踏峦平川遇难险亦不退的狠劲儿,如何能够时时处处伪装?
还有,那长睫扫在玉颊上,电光惊鸿,尘封的记忆蓦然被勾起;那瞬息间的心灵相通,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过往经历;那份被岁月煎过、被伤疤熬过的惊诧与震颤,又如何能够伪装得出?
无论如何,发生过的事情,已然发生;他留下了公输鱼的性命,也已是事实;做过的事,后悔无益,且看局势如何发展,再做应对便是。
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正在不被察觉地悄悄改变着,
成玦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不可控的感觉,于他来说,非常陌生。
但也正是因了这份不可控,又生出了一股隐隐的欣喜与期待。
这种欣喜与期待的感觉,于他来说,同样陌生。
而这所有的感觉,都是公输鱼给他带来的……
此时的天空,如一滴透纸而晕的墨,中间浓厚不散,边缘却是越来越浅淡,任那天地相接处,游荡着一线微白。那一线微白,泰然沆漾,宛若新生,又好似自洪荒之时便已存在,只是从不引人注意,一直游荡在墨黑之外。
这种天象,最为暧昧。恍惚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那墨黑即将晕染掉微白,还是那微白正在覆盖着墨黑。
其实,那墨黑与微白,都是天地的主宰;它们轮回交替,本就不该同时出现;可它们偏偏又不肯拘囿于藩篱,终究,还是相遇了。
宿命一般,逃不掉,躲不开。
从亘古到无极,那墨黑与微白,相斥相溶、争斗纠缠,无休止、无绝期;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谁在吞噬谁,又是否能斗出个真正的胜负与输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