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澄和王嘉笙离去的位置隔了两条巷子,有一座不起眼的旧唐式样小院子。这么晚的钟点,里面唯一的租客还没有睡觉。
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平头男青年,路人相貌、衣着平凡。他叼着香烟,在厢房里的圆台面上迅速涂写着铅笔素描,赫然是陆澄和王嘉笙的相貌!
戴着项圈的黑色细犬一头接一头,从厢房半掩的门缝里遛进平头男青年的屋子,钻进他的裤脚,好像掉进了无底洞,再不出来。
总共四十七只小狗走进厢房,现在厢房里只剩下七只戴知了巾的猎犬,围着平头男青年乖巧蹲下,正是伏击陆澄两人的七只狗队的头狗。
这是平头男青年的级缚灵,“戌宫猎队”。凡是戌宫猎队见到的、听到的,还有嗅到的,作为御者的他也一样能见到、听到和嗅到。通过这些猎犬,他在安全的区域一直观察着陆澄两人。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民间调查员,坏了我的两条狗,一条要重新召唤,一条无法回收!只差一步,我就要摸到组织榜上的那个通缉魔人,被他们搅了。”
点完狗数,青年忿忿把香烟头踩灭。
他是幻海市最大的调查员组织的一名正式雇员,入职以来一直深受上峰器重。本来年初,上峰要委派他解决某个贵族女校的女高中生遇到的麻烦,让他在大老板面前露脸,结果那个任务被莫名其妙地取消。现在他的精力只好全扑在手头这个追查通缉魔人的任务,这是他往上晋升的重要履历,这一次他不许任何人来抢他的功劳!
“那两个民间调查员问我找‘陈香雪’,这又是哪一个被魔人残害的市民呢?”
平头青年思索着陆澄留下的话语,转身看厢房的四壁
——厢房的四壁贴满了报纸的剪报和照片,是最近幻海市神秘失踪市民的报案和他搜查到的线索。然而并没有“陈香雪”这个名字——又是一个幻海的巡捕和暗探没有记录的倒霉人吗?
于是平头男青年在厢房墙头贴上了陆澄和王嘉笙的素描,并且添上了“陈香雪”的名字加一个问号。
他的眼光又盯回陆澄两人的头像,自言自语道,
“不过,这两个民间调查员,我倒是头一次见到的,是没有被组织登记过的新人吗?尤其是那个人的那把宝剑,竟然是一件克制缚灵的‘收容物’——落在这些业余的手上,真是可惜了。”
平头青年的眼中掠过一丝贪婪之色。他唤过一头戴知了巾的狗,向狗扔了一块小排骨道,“贪狼,那两个人的气味你还记得吧。去,把他们从幻海城里找出来!我用的上他们的灵光物。”
名叫“贪狼”的狗连骨头都嚼吃得一干二净,发出欢畅的叫声,然后钻进了院子外的大风雪里。
而在大风雪里,陆澄和王嘉笙搭乘的从南城往西区的电车中途抛了锚,他们不得不和其他乘客一道下去。夜又深又冷,连黄包车都招不到,两人只好不情不愿地再在雪里用脚走四公里路。
雪里,王嘉笙问陆澄道,“老板你说,那群怪狗的御者和香雪姐的失踪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陆澄一直在回来的电车上思考。
“难讲。虽然那条怪狗是从萧宅出来的,但狗群的主人好像也没有把我们当做一定要拔掉的眼中钉,我在他的很多狗里只砍了一条意思下,他也识趣收兵了。当我说出香雪姐的名字,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应该说,是毫无反应;不过,狗主人也没有向我们凑近的姿态,像是不愿搭理我们。”
陆澄问王嘉笙道,“失忆前我肯定是一个厉害的调查员,但是我在业内的名气响吗?”
王嘉笙道,“你常教导我,闷声发大财。我们做民间调查员,最好不要透露自己的客源,也不要抢夺同行的客源。大家都是散户,内斗伤和气,也会出人命,不划算——最好的调查员,是悄悄地把委托完成了,好像异常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陆澄想——那失忆前的我肯定会尽量低调,除了碰上事来找我的人,幻海该没几个人知道我的调查员身份。只留名声不见人,甚至可能连名声都没有。不过,没有名声的坏处就是会被没眼力的人看不起。
“民间调查员?那就是说——幻海还存在着官方调查员?”陆澄突然道。
王嘉笙嗯了一声,“你对我说过幻海市有那么一个不公开的官方调查员组织暗地里主持大局,我们接的大单都从那里来。但我从来没接触过那组织,你也从来只和那个组织的接头人做单线联系,不和他们接触过深。”
陆澄叹息,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也会那么做——再牛的散户也是很容易被庄家吃掉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不禁回想起徐述之的面容——那样档次的幻海名人,坐拥着上千的灵光物,那个组织一定不会放过接触的吧?
或许,那个徐述之,已经是那个组织的一部分了?
陆澄回过神。他的心忽然轻松了一点。
现在他知道了,妖魔出没的幻海黑夜里,不是他一个人在摸索、在战斗。有那么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官方组织守护着幻海的夜空。
对还是普通市民的自己来说,幻海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这大概就是那个组织工作的成果。
——尽管真正高端的调查员市场可能已经被那个官方组织垄断,包括过去的自己在内的民间调查员只能吃那个组织留下的冷饭剩饭。
但对现在弱小的陆澄,却是一个安慰——如果香雪姐遇到的敌人是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应付的,世界上还有他可以求助的人和希望。
当然,最好自己能独立解决香雪姐的事情,永远不要欠下那个组织的人情。陆澄忽然想到了自己最穷困的时候,那些劝诱他和威胁他放弃凌波咖啡馆的人的嘴脸。
陆澄向王嘉笙道,“或许那个群狗缚灵的主人也是一个调查员,因为别的事情盯上了萧宅,却意外和我们撞上——但无论如何,萧宅一定是一个有问题的地方。等萧家裁缝铺明天开业,我们合情合理地扮成顾客去里面搜查。放心,没有什么灵光物逃得出天泉古钱;光天化日,也没有什么魔人敢在幻海嚣张招摇。”
至少,陆澄没有在幻海的报纸上读到过魔人公开作怪的事情。他碰过的唯一那个魔人穆罗岱,也只敢在日落之后做邪恶勾当。
王嘉笙点点头。的确,战后十五年来,还没有魔人敢在白昼的幻海市现身,那是公开挑战那个组织的底线了——这是老板告诉他,也是香雪姐告诉他的。
夜到了零点,陆澄和王嘉笙才从南城走到了西区的凌波咖啡馆。
王嘉笙的眼睛比陆澄尖,他先喊起来,“谁这么有闲心,在我们咖啡店门口堆了那么一个玩意!”
在西区柔和的路灯下,陆澄看到凌波咖啡馆的门口堆着一个胖乎乎的笑脸雪人,另外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收着一把长柄直伞,躲在凌波咖啡馆的屋檐下,一面搓着手一面眺望着街头。雪沾到少女的脸上,冻得她的俏脸像一颗小苹果。
和陆澄的视线对上,少女的嘴角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甜美微笑。
王嘉笙的眼睛一直,疲惫了半天的精神一振,对陆澄道,“好灵的妹子!老板,这是你最近新招的女招待吗?我干活更有动力了!——不过,这个妹子貌似家里很有钱呀,她脚上那双蝴蝶结皮鞋怕就抵我当咖啡师一个月的工资了。”
王嘉笙已经从张筠亭的脸看到她的长腿和脚趾了。
陆澄咳嗽了下,“不要乱讲乱看。”
他过去开凌波咖啡馆的门,一面请张筠亭进屋,一面给她和王嘉笙互相介绍,
“这位张筠亭,婷婷小姐曾经是我的主顾,南英女中的高材生;这位王嘉笙先生,是我店里的咖啡师,刚过完年假回来工作——那么晚,张小姐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呢?”
陆澄说的事情,当然是异常事件。张小姐冒大风雪深夜造访,必定是送他新的委托,也就是银元和灵光物来的了。
他向王嘉笙做了一个给壁炉生活、给客人端咖啡的眼色。香雪姐的事情要管,张小姐的委托也要接。往后接香雪姐回来过日子的开销,还不都靠这些倒霉事情又多又不吝啬钱的主顾吗?
却听婷婷道,“澄江先生,其实我——”她又瞥了眼王嘉笙。
王嘉笙道,“我也是调查员,我们店的其他员工都是调查员,从古至今,这家店的所有人都是调查员——不过,我们老板才是幻海最厉害的调查员,从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异常事件。”
王嘉笙把陆澄的轿子抬得如此之高,陆澄好不容易才克服了做人最基本的诚实,此乃商人之家必要的自我宣传。他淡然自若地向婷婷道,
“我的店员老爱说实话,给我添了很多辛苦。不过,婷婷小姐,任何时候我总是乐意帮助你的,我永远不忍心看到你忧愁的样子。”
婷婷的眼神里尽是对陆澄的崇拜,她对王嘉笙的眼神也从客套的应酬变得热情起来,
“澄江先生,上次的事情之后,我考虑了很久,终于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这一次我来凌波咖啡馆,是想请求您接受我,做您的学徒——我想成为一个调查员。可以吗,老板?”
陆澄跃跃欲试的表情陡然凝住——这小姑娘没救了。我有多少斤两我还不清楚吗?
王嘉笙把热咖啡端到桌上。本来这杯咖啡该给客户的,既然婷婷再不是客户,这一杯他就端起来自己用了。
王嘉笙向婷婷道,“太好了,我们正缺人。你叫‘婷婷’是吧,店里自古的规矩要做老板的调查员学徒,先从咖啡店员开始。从现在起,你就是店里的女招待喽——来,婷婷,第一件功课,给我们老板做一杯热摩卡。”
张筠亭尴尬起来。她这位富家小姐连饭都不会做,哪会烧咖啡呀。她可从来就是家里靠佣人,在校有食堂,出门吃西餐的。
“我不会烧咖啡……不过,王先生,你教我做,好吗?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小师傅了。”她眨着眼睛,定定地看王嘉笙,娇声道。
王嘉笙一怔,好可爱。他嗯了嗯。
陆澄敲了下王嘉笙,他向张筠亭,“你的这个事情,我还要考虑的。”
这次倒是王嘉笙急了,“老板,别呀。多一个人,也多一个找香雪姐的帮手。”
——我这就有调查任务做了吗?婷婷有点小兴奋起来。
在凌波咖啡馆之外,有一只被白皑皑的雪完全覆盖了原来毛色的小狗,躲在那笑呵呵的雪人后面,望着明亮温暖的小店里的三个人,还有热腾腾的咖啡,流出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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