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五年夏,深夜,闪电如利剑一般划破暗黑的天幕,雷声轰鸣,大雨磅礴。
定国公府东边的小院里,躺在床上的小娃娃猛地睁开双眼,惊骇地瞪着顶上暗淡烛光下影影绰绰的帐子。
突然,喉咙发痒,她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声惊醒了一旁瞌睡的丫鬟,她赶紧起身扶起小主子,为小主子扶着胸口顺气,直到她咳嗽缓下来,才又端水喂她。
水喝完,她将一旁炉子上温着的药端来,正要拿汤匙喂,却见小主子十分顺手地就将碗端过去,仰头,咕噜咕噜直接灌下整碗药汁。
丫鬟被惊得呆了,一时小主子将空碗递过来,她也没反应过来去接。
“碗,拿走。”童嗓因连日高烧而沙哑,竟然显得其中有不符合她年龄的气势。
“是。”丫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要拿碗,但小主子却紧扣着碗,她又不敢使大力。
“姑娘?”她唤道。
小娃娃似刚从梦中惊醒,手一松,丫鬟这才拿走碗,又递过来一块枇杷糖。
“姑娘,吃块糖压压药味。”
小娃娃看着躺在她手心的褐色糖块,没有动。
丫鬟正要在喊,却见她掀被躺下,头朝着里面,摆明不想被打扰。
丫鬟眉头皱起,为主子这不寻常的反应担忧,但转念一想,这位表姑娘入府以来,性子刁钻,伺候她的人怨声载道,自己也是被临时抽调过来的,如今她最重要的药已经喝下,糖吃不吃无所谓,自己不如就顺着她,免得多做多错。
“姑娘,奴婢就在外间,您要是有吩咐,喊一声奴婢就进来。”
说完,她端着空了的药碗出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闭眼假寐的顾霜筠睁开眼,深吸口气,她又闭上眼。
不一样。
即使是同样充满药味的房间,但这药味显然迥异于那常年被苦药侵蚀的房间。
她再次睁开眼,掀开被子坐起身,看着自己小小短短肉肉的双腿双手,捏了捏肉嘟嘟的脸颊。都是肉肉的,同样与之前皮包骨头不同。
她想笑,眼睛里却滚出泪珠。
她抹去泪水,模糊的视线看见桌上摆着的琉璃小碟,上面静静躺着数块枇杷糖,她的视线,变得清明而狠厉。
她常年缠绵病榻,苦药喝多了,便热衷于甜食。善良的表姐便时时在身上带着枇杷糖,只要她想吃甜,便给她一粒枇杷糖,说这既是甜的,又可清肺止咳,正合适她。
因这一粒枇杷糖,她深信表姐待她最好,在十四岁那年,表姐十六岁,将嫁予睿王李文安为正妃,称放不下她,要将她一同带去睿王府,她不觉得受辱,反而欣然接受,愿意为媵妾。
顾霜筠捏起一粒枇杷糖,放入口中,甘甜中略带苦涩的奇+异味道在口腔蔓延。
这里的枇杷糖,应该是没有下毒的,毕竟细心如表姐,不可能将这随意摆放着的糖块下毒。
枇杷糖缓解了喉咙的干痒,她心里的痛楚却更加剧烈。
在睿王府,她以表姐马首是瞻,谁欺辱王妃,她便用尽手段去报复。到最后,睿王成了皇上,王妃成了皇后,她这个小小藤妾,却因为“谋害皇嗣”被下狱,可叹这时,她还一心维护“良善温柔”的表姐,将所有罪责一力扛下。
直到毒酒送到,直到“良善温柔”的表姐来送她最后一程。
“好教妹妹知晓,别到了地府还是做个糊涂鬼。”
表姐温柔的声音说着最诛心的话,她也在这时才认清,眼前这人根本不是慈和观音,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常年多病,不是先天体弱,而是那枇杷糖中掺入一味药,便从良药变成毒物,毒性微弱,不易察觉,却日复一日侵蚀她的身体,令她再难健康,而原因,竟然是……
“姑姑当年以定国公唯一嫡女身份下嫁姑父,那十里红妆,价值连城,连我嫁给皇上,嫁妆亦不足当年姑姑一半,妹妹却独得这份滔天财富。妹妹不死,这份大财富如何能还给我这定国公正经嫡女?不过,妹妹虽然没懂事地早早随姑姑去,但还是乖乖的做我陪嫁媵妾,让这份财富依旧随我入睿王府,妹妹这份贴心,姐姐都记在心里。”
她自以为聪明,轻而易举弄垮那些女人,背后也都有表姐的推波助澜,她自以为手底下信赖的得力下人,也原来全都是表姐的人。
“妹妹为我铲除那些个不自量力的贱女人,姐姐也都记得的,多亏了妹妹,姐姐才能既将那些女人一个个全都清除,又能双手干净,多亏了妹妹呢。”
“姐姐下了这样一盘好棋,却无人可分享,心中实在憋闷,好在有妹妹能听我。妹妹且放心去,姐姐是大度宽容的皇后娘娘呢,即便妹妹心似蛇蝎,姐姐也会顾念姐妹之情,给你一口薄棺,让你安然入土。”
耳朵里,听见的是温柔的话语,圆睁的双目,她看见她噙着笑,装满毒酒的酒杯送到她被嬷嬷掰开的唇边。
随着苦酒入喉,她被剧痛虏获。到最后,痛楚逐渐远去,意识逐渐模糊,她恍然。
她的一生,就是个笑话。
而今,这笑话般的一生,又要重走一次吗?
顾霜筠的指甲掐进掌心,痛告诉她,她是真的回到了幼年时候。
环顾四周,这是她在定国公府时居住的小院,从五岁入府,一直到十四岁出嫁。
方才那丫鬟她也记得,是大舅母身边的大丫鬟照水,在她刚入府的那一年,因为她偷跑出府,回来后连日高烧,从自家带来的丫鬟并嬷嬷全部被大舅母以“护主不力”为由打发出去,大舅母又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也就是照水来照顾她。一年后,照水年满十七,婚配了外府的小厮,才离开她身边。此后,她身边的丫鬟来来去去,无一不是大舅母的人。
顾霜筠猛地瞪大眼。
照水正是因为前头的丫鬟照顾不力,导致自己生病才会派过来,是以在她伺候的那一年里,她很少患病,而今这病恹恹的模样,正是照水初到身边的时候。
那么,她的嬷嬷丫头们应该还都被大舅母扣着,没有被发卖出去才是。
顾霜筠按住激动狂跳的心,立即往门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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