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发育,是“高级功能区包裹低级功能区”的。
或者说,中枢神经的演化,大多都是在“原始的结构”外层,再演化出一层高级的结构。“高级的结构”一般都是包覆着“低级的结构”的。
最原始的,调节心血管运动、呼吸、吞咽、呕吐等重要生理活动的反射中枢。
在这之上,则是进行纤维调整、纠正各有关肌肉的运动、调整关节,使随意运动保持协调的运动中枢。
而更上一层的,则包括了调节内分泌,使高级思维活动与情绪相互影响的神经中枢。
而再上一层,则是纹状体。
这就涉及到一个物种演化的分化了。
在哺乳类之中,纹状体主要是接受大脑皮质、丘脑信号、调节运动的一个神经中枢,另外也负责生成“非陈述性记忆”包括肌肉记忆在内的、难以用语言符号表述的记忆。它接受的一般都是大脑的“后台信息”。
但是,双弓类-恐龙-鸟类这一条演化支上,纹状体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对于现代鸟类来说,新纹状体已经足够支持较为复杂的心理活动了。
而哺乳类则没有在纹状体上深度耕耘。他们在纹状体之外,又演化出了一层更高级的功能区,也就是“新皮质”。
对于人类来说,越是深处的神经,就越是不重要——因为它们关乎身体的本能,关乎大脑指挥肉身的能力。
但是在义体的时代,这些都不重要了。天然的脊椎,最大的优势也只是“物美价廉”“性价比高”。
在实验室内,存在比脊柱更好的数据传输设备。
而当生物脑受到了某种不可逆的损伤,并且这损伤会逐渐恶化的时候,“舍弃部分大脑”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项。
只要保留了生成自我意识的新皮质,人就还能算人。
这是最低限度。
当然,这个标准仅限于“高改造率义体人”。
对于自然人来说,那些低级部分基本上都涉及了生命维持的最基本功能。伤了新皮层,失忆啊、人格剧变啊、精神错乱啊都有可能。但伤了那些原始部分,搞不好就直接死亡了。
对于义体人来说那就是“哪个不能机械化代替哪个精贵”。
向山一怔:“这……啊,也是。技术确实可以做到这一步。本来就该走到这一步的。”
但是,这无疑是非常困难的手术。
因为,必须要保留的新皮层,是在大脑的最外层。而需要舍弃的植物性神经、运动神经,则在这一层新皮质的包覆下。
这就好像“不伤及苹果的果皮,就挖空里面的果肉”这件事难度乘以一千。
向山看向陶恩海:“准备舍弃到什么程度?底线?”
“嗯,现在的技术,最坏情况下,可以挖到海马体。”陶恩海想了想,摇头笑道:“高级皮质里也有相当一部分负责运动、感觉之类的。理论上最低限度是‘保留一部分额叶和颞叶皮层’。但说实话,人类还没有彻底破解大脑的算法。额叶与颞叶支撑不起思考。”
言下之意,其余的都已经可以用机械化代替了。
“武学修为呢?复杂运动的熟悉、习得和选择,都和纹状体有很大关系。长期记忆的转化,则由海马区负责……”
“对,失去了这些,就没法靠自己的脑子记住东西了,外功发挥也很受影响。但是好歹还有硬盘。总比死了强。”陶恩海摇了摇头。他再次站起身,顺带抓住向山:“还有……最好交代一下自己真实的经历吧。披着别人的皮,我很难看顺眼。”
“这件事我倒是可以交待一点东西。但是必须严格保密。”向山看着陶恩海:“数据线直连。我只接受这种形式的对谈。”
陶恩海沉默了片刻。他对自己的弟子说道:“卢修,给我一根数据线吧。”
听闻自己不需要立刻手术,卢修稍稍松了口气。他不敢去看自己的老师,低着头从腰间抽出一根数据线。
陶恩海冲着其他侠客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各位弟兄,这件事牵涉到一点过去的事情。我要和这家伙单独谈谈。”
说着,他跟向山走进了那一间手术室。
这手术室四壁铺着塑料膜,将之与泥土隔绝开来。这空间很小,只能容纳两三个人,少量的仪器已经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想要做手术,必须弯腰,低伏身体。
也就只有义体人的医生可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做手术了。
陶恩海坐在地上,指了指对面。
向山也坐了下去。
陶恩海将数据线的一段插在自己头颅侧面——如果是自然人的话,应该是耳朵后侧的位置。向山将数据线的另一端插入自己的手腕。
到底是什么人?陶恩海如此问道;每一个自称是向山的家伙,其实都明白自己不是向山。他们心底里都有自己作为‘他者’的童年。现在线上的向山记忆,很少有童年时代的。这一部分覆盖不掉。所谓的“武神”,也只是对向山的青年记忆更有认同。应该也有那样的记忆。
告诉我,到底是谁?用那一段记忆的身份说话。
在刚才那一瞬间,陶恩海确定了,这家伙是个“真性人格覆面”。他传输的信号,表现出了“内功”的感觉。而截止目前,假性人格覆面不能使用内功。
向山很想苦笑:说实话,我没有那种记忆。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其他人。
胡扯!陶恩海道:是在为那一段“不是向山的记忆”感到羞耻?如果真的认为自己是向山,那么这个想法才是可耻的!至少那些模仿得更像的家伙——我是说那些被称作“武神”的,不会隐瞒这一点!
不,我说的都是实话。向山如此说道。
他唤起自己“所能追溯的最初记忆”——被尤基从垃圾场里捡来的记忆。
——空白……空白……空白……水……一点点光……
然后是回收站小镇的事情。尤利娅与镇长的对话……
由于是直连的,所以我只能“隐瞒”,而无法“虚构”。向山如此说道。
“虚构”会唤起特殊的神经活动。在情感层面上,虚构的故事与事实的经历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
或许一个天才骗子可以做到瞬间构建虚构的故事,并在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忘我的表演”来假装是真的。
但虚构就是虚构。
在稳定连接的情况下,内功高手可以捕捉到这种瞬息而逝的微妙表现。
被人从垃圾场里捡起来?这可真是个笑话。陶恩海道:是科幻漫画的主角吗?
虽然我也很难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向山道。
恕我直言,是不是被什么人处刑了,灌输了错误的自我认同之后放在那里的?陶恩海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解释了。
向山意外的点了点头:老实说,我觉得这个猜测蛮有说服力的。但问题是,我的大脑之中一点“不属于向山的记忆”都没有。
大量的还丹酶可以解释。陶恩海道:或许有原本的记忆,但是还丹酶还原大脑的时候重置了。
向山感觉自己“胸口”的位置有一种柔和的、如同泡沫碰触的错觉。
这是“同情”。
陶恩海在“同情”遭受“这种事”的无名之辈。
向山道:但是,也还有疑点。对于侠客来说,还丹酶是非常宝贵的资源。想要将一个成年人的记忆完重置,需要不少的还丹酶。更别说在那之后,还得往我的大脑刻入向山的记忆。如果只是为了处刑“叛徒”,侠客不可能如此奢侈。
庇护者……也不像。至少当地的庇护者,只当我是突然出现,完没有认识我的表现。难道这是科研骑士团的某种心理学实验吗?而且级别比松鹰城末那骑士团更高的那种?
鬼知道。陶恩海在心底冷哼一声:我只希望不要再假装自己是向山了。
我确实没有其他的记忆了。向山如此说道:事实上,就连向山青年时期的经历,我都是从其他渠道获取的。如果不当自己是向山,我也不知道该当自己是谁。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避免身份认同混乱导致心理疾病,我姑且还想再这么自称一段时间,直到找到记忆。
哼,随便吧。陶恩海道:但必须记住!不是向山。是自己。不要渴望向山能够包揽一切。人类的自由与尊严要靠当下的自己来争取!
向山道:话说回来,大脑的分离手术,需要我来帮忙吗?在的视角下,弟子希望好像不是很大。
除了语言层面的交流之外,双方还交换着各种潜在的思绪。只要浮现在意识表层附近的思绪,都能够被算法捕捉,传输。
之前救了一个小女孩?好像对脑手术较为棘手。
不,陶医生。向山说道:见到之后……我又想起来了。关于手术的记忆。